她把自己闷在屋里,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雕刻出了那个男人。
她给他上色,给他穿上他当年最喜欢的衣服。
他看起来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栩栩如生,我一度以为那个男人回来了,可很快我便发现他是假的,只是个木头人。
然而,她却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那个木头人的身上,她跟他聊天,给他做饭,陪她赏花赏月,给他买各种东西,甚至夜夜抱着他睡觉。
她自言自语,说着一些怪异的话。
当时听不明白,多年以后我自己亲身经历了才明白。
当时的她将木雕的那个男人完全当成了那个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男人,当成了活人。
她甚至要我喊那木头人为爸爸。
然而,不自觉间,我竟也爱上了木雕,可妈妈不但不教我,还禁止我学习木雕,连碰都不可以。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求她教我,她却大发雷霆,从此以后我便只能偷偷地学。
对于木雕的那个男人,我只能羡慕嫉妒恨,可我更怨恨那个抛弃了妈妈和我,毁灭了妈妈和我的真身。
很多时候,我都想毁了那个木雕。
但我不敢,我知道在她心里,那木雕的男人远远比我重要。
弄不好她会杀了我。
可我一直想毁了他,只有毁了他她才会清醒,才会回来,才会有可能爱我。
只要有可能,我就愿意去做。
那一年,我九岁,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阳台上那株樱花一夜之间开满了雪白色的樱花,木雕的男人端坐在樱花树下的藤椅上,妈妈在房中雕刻着什么。
我一时鬼迷心窍,然后我偷偷地拿了一把菜刀,我推翻了他,没想到他很重,然后我砍了他的脖子一刀,原本我是想要砍掉他的脑袋的,但他的脖子很硬,我的力气也有限,只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
妈妈闻声赶来,看到我正想砍下第二刀,她怒啸一声,将我扑翻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我。
那一刻,她双眼血红,一如被激怒的野兽、疯狂的恶魔,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她咆哮道:“你这个畜生,你杀了他,你杀了你的爸爸,你知道吗,我费尽了心思,我舍弃了一切,我舍弃了灵魂,都只是想要让他回来,让他回到我们的身边,但你却要毁掉他,那我就要毁了你,毁了你。你看看你这张脸,看看你这张脸,越来越像他,越来越好看,可就是因为这张脸,吸引了她,吸引了那个婊子和恶鬼,我要毁了你这张脸,只有毁了你这张脸,她便不会爱你了,但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你便会老老实实、永永远远的留在我的身边。”
当时她的手上正好拿着一柄钨钢刻刀,愤怒至极的她,便直接用那柄钨钢刻刀去刻划我的脸。
我相信,她真的会杀了我。
我当时被吓坏了,当锋利的刻刀划破我的皮肤,我才痛醒过神来。
生生世世我都记得我的脸被划破之时的疼痛,痛入骨髓,痛入灵魂。
我的哀哭之声惊动了巡逻的保安。
当她恢复理智,我的脸已经被她刻划了七刀,我早已成为一个血人,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自己也吓呆了。
当保安撞开房门,看到我的模样后也被吓到了,他们急忙将我送到医院去抢救。
只是那刻刀太过锋利,伤痕太过深刻,我的脸被彻底的毁了,即便是整容都无法恢复,留下了永久而丑恶的伤疤。
除非我能换一张脸,甚至换个脑袋。
那当然不可能。
当我清醒过来,我看到我自己的脸,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怖和害怕。
但我不恨她。
因为我爱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得到她的疼爱。
住院三个月后,我回家了,妈妈拿着一张面具,让我戴上。
她郑重其事的告诉我,只要我戴上那张面具,总有一天我脸上的伤疤就会痊愈,我的容颜就能恢复。
我并未多问,也并未多想,便戴上了那张面具,一张面具脸也比我破碎而可怖的容颜好看。
只是,我没有想到,戴上那张面具之后,我竟然再也无法将它给摘下来了,它完全与我的脸粘黏到了一起。
我当时很怕,很恐惧,但妈妈叫我不要害怕,她第一次很温柔的对我说道:“那面具拥有神奇的魔力,当它能摘下之日,便是你的脸容彻底的复原之时。”
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了妈妈。
也许是因为她从未那样跟我讲过话,从未在乎过我,从未为我做过什么。
我开始戴着一张面具生活,我成为了他人口中的面具人。
从那天起,妈妈好像变了,变好了。
我以为她清醒了,至少她对我好了很多。
她每天都会给我洗衣做饭、嘘寒问暖。
最让我高兴的是,她竟然开始教我木雕。
即便她依然冷淡、沉默,看着我的时候依然淡漠而冰冷,可是,我却依然高兴、激动无比。
我天真的以为只要这样下去,她就会彻底的清醒和恢复。
所以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然而那一年,那最美好最温暖的冬,终究还是过去了,那般的短暂和匆忙,不留痕迹。
春天到了,万物生长,花儿重新盛开,妈妈的颓废、哀伤、沉默、眼泪、疯癫、残酷、歇斯底里,等等一切的一切也跟着重新复生,恣意疯长。
再美好的春天,也陷入了阴暗和灰色之中。
也就是那个春开始,出门一向不太注意打扮的妈妈开始每天都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的。
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了妈妈,妈妈和一个男人站在人群中,那个男人的双手总是有意无意的触摸妈妈的大腿,后背,屁股甚至是胸部。
妈妈却不阻止,也不呵斥,反而会目无他人的放肆大笑,嬉闹,搂抱,亲吻那个男人。
那一次妈妈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我正凝视着她和那个男人的言行举止,妈妈却没有理会我。
那一刻我就好像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正在做着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事。
妈妈照常和那个男人打翘骂闹,我只是冷漠而又平静的看着他们,就好像在看一场由他们主演的电影。
可是,在那冷漠和平静之下,对于那个男人,我的内心汹涌着的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嫉妒以及仇恨。
一如当初对于那个木雕的男人一样,甚至更甚。
那个木雕的男人只是死的,而且我的身上还流淌着他一半的血脉。
那么他呢,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可以那般肆意妄为的对待妈妈。
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我恨不得杀了他。
就在那时,我的脑海之中出现了冷酷而又邪魅的声音:“杀了他。”
年幼的我,以为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和心声。
我默默念叨:“杀了他。”
“如你所愿。”那声音再次响起,又悄然寂灭。
然后我感到一阵寒冷,自我的心脏爆发,沿着血脉,不过几秒间便涌遍全身。
冰冷彻骨,冰冷入魂。
我似被冰封,无法动弹。
但我还能听见,还能看见。
面具下的我,当时并未感到多么的恐惧和害怕,只是有些不解和疑惑。
公交车中的温度骤然急降,很多人嘀咕议论道:“怎么突然这么冷?”
然后我亲眼看见那个正在占妈妈便宜的满脸眉飞色舞的男子,突然倒地,浑身抽搐,他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喉咙,张大嘴巴,像一条搁浅的鱼,想要呼吸,却好像无法呼吸,眼球暴突充血,充斥着惊恐和不甘,不过三分钟,他便停止不动了。
醒过神来的妈妈试探他的鼻息,脸色霎间惨白,因为他已经死了。
满车人惊吓不安,司机急忙报警,车子半路靠边停下,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下车。
他死的那一刻,我身上的冰封便随之瓦解和消散,只是随之瓦解和消散的还有我的力气。
腿一软,我差点摔倒在地上,若不是一旁好心的大妈急忙扶住了我。
便是我戴着面具,她也并不害怕,只是惊讶而又疑惑地看着我,柔声安慰道:“别怕,孩子,死人而已,人都会死的。”
我艰难地说了声:“谢谢。”
“来,我们下车去。”那位大妈扶着我下了车。
我当时并不害怕,我只是感到震惊和不解。
我想他死,他竟然就真的死了。
虽然在我眼中他的确该死,死有余辜,可是我没有想到我只是想一想,他的死就成为现实。
我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妈妈,妈妈当时就蹲在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尸体,因为她低着头,我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临下车前,妈妈突然抬头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