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脸,没有眼泪,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难过。
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种平静,残酷、深沉而又诡异的平静。
好像那死的不是一个人,死的只是一只毫无关系的畜生。
然后我就下了车。
公交车里,只剩下她和那具突然暴毙的尸体。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个人是我杀的。
我知道我的话似乎有了某种诡异而可怕的诅咒之力。
所以我第一次杀了人,那年我十岁,不到十一岁。
我甚至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和激动。
从那以后,我知道我还会杀人。
会杀很多人。
可我不后悔,因为这世上该死的人太多。
可妈妈不管怎么胡闹,却从来不把那些男人带回家的,妈妈也从来都不跟那些男人回 家。
因为那些只是他们的生活,不是她的生活。
所以很小的时候的我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孤独和寂寞。
于是我就在想,妈妈是不是也太过孤单,太过寂寞,可惜那时候的我还是不太懂,当我真的长大,真的懂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改变,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后来我才明白,我和妈妈都不过是身体在成长,老化,可是心智和言行举止却一直停留在人生破碎的那一刻,从而绵延,连续到现在,到未来,到人生的终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习惯和自然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碎沫,所有的一切都被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种复杂、奇特而诡异的化学品,就是在显微镜下面也无法分辨和归类。
我天真的以为我会和妈妈永远在一起。
我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才能容忍她,才能守护她。
可是就在那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那个木雕的男人突然不见了,樱花树下只有一张空桌,三把空藤椅。
我并未多想,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好像要发生些什么。
就在中午,妈妈便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回家了,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和那个木雕的男人很像,至少有五六分像。
妈妈告诉我,那个男人叫做章青林,还让我叫他章叔叔。
妈妈不但对着那个男人笑,跟那个男人说话,还做饭给那个男人吃。
妈妈还和那个男人商量着婚礼该怎么筹办。
我没想到刚走了一只狼,又来了一只虎。
而且,在我心里,能配得上妈妈的人,只有韦叔,妈妈若要嫁人,只能嫁给韦叔。
可是那个半路杀出的章青林又算什么?
我从心里、灵魂里嫉妒那个男人,仇恨那个男人。
我要阻止妈妈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一天晚上,我在门口等待那个男人。
我看得出来他因为高兴而喝了很多的酒,一身酒气。
我沉着而冷漠的看着他,他看到我,微微笑道:“小苏苏,你好啊?”
我冷冷道:“如果我是你,便会乖乖的离开我的妈妈。”
男人稍作沉吟,凝视着我脸上的面具,淡然笑道:“你妈妈喜欢我,一心要和我结婚,所以我很快我就会成为你的老子。”
随后他伸出右手羞辱性的拍打着我脸上的面具,不屑而冷笑道:“你这个小怪物,如果我是你,就会学乖点,就会学着怎么听话,就会学着怎么去讨好你的老子,因为这里的一切以后都是我的,不然,作为你的老子,我可是有权利教育你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笑了笑,然后便转身回到了我的屋里。
然后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死在妈妈的床上。
心脏衰竭、暴毙身亡。
我当时就在站在妈妈的房门外。
我听到妈妈惶恐而绝望的呼唤声:“青林,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们还要结婚呢,你别抛下我,我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我求求你不要再一次抛下我。”
可他已经死了,就那样的死了。
时至今日,在我的心中,他一直都该死。
任何想要欺辱我和妈妈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知道我我只是活在自己狭小、纯真、简单、残酷而又血腥的想法世界里。
那个世界的帝王,那个世界的中心,那个世界维持下去的唯一对象便是我的妈妈。
我自己便是妈妈的守护神,必须永远守护在妈妈的身边。
可是妈妈也死了。
自从那个男人死了之后,妈妈便足不出户了,她每天都呆在家里。
妈妈也不再打我,不再骂我,不再突然就哭,不再突然就笑,也不再去阳台抽烟,不再蹂躏那些美艳的花儿。
妈妈会轻声细语的跟我交谈,妈妈会对我温柔而平和的微笑,妈妈每餐都会下厨给我做饭。
妈妈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依然穿着碎花裙子,白色的外套,精心地梳理着自己那一头长发。
妈妈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来梳理她的头发,她会把头发编织成一条乌黑粗大的麻花辫子,辫子长长地拖在她的背后,仿佛一条黑色长蛇,漂亮而又诡异,深深地吸引着我,却又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日子好象恢复到了前所未有的正常,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其实隐藏着我人生以来最悲哀的危机。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又是一个春天,又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那天妈妈坐在我的床边,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柔声笑道:“小苏,你想玩过山车吗?”
我激动而欣喜道:“想,妈妈,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去玩,你是不是要带我去玩过山车?”
“是呀,你念叨了那么多次,妈妈想好了要带你去。”
“真的?”
“真的。”
“没有骗我?”
“没有骗你。”
“妈妈,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天好不好?”
“明天好,明天正好是星期六,游乐园里一定很热闹。”
“肯定很热闹。”妈妈轻抚着我的额头,幽幽叹道:“小苏,这么多年了,你恨妈妈吗?”
“妈妈,你怎么突然这么问,我不恨你,我爱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那你恨你爸爸吗?”
“我没有爸爸。”
“傻孩子。”妈妈凝望着我,满目悲凉和落寞,轻声叹道:“那你恨你青林叔叔吗?”
“他已经死了。”
妈妈没有说话,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凝视着我的眼睛,异常轻柔、缓慢而虚弱的说道:“我知道是你做的对不对?他们都是你杀的对不对?”
我微微一愣,当时并未明白妈妈的意思。
妈妈凝视着我的眼睛,神色哀伤而又凄凉,她幽幽叹道:“我知道你杀了青林,也是你杀了刘蒙。”
我沉默不语,沉默既是默认。
妈妈凄凄笑道:“妈妈知道你恨他,恨他们,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妈妈就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敌意和杀意。”
妈妈看起来并未生气,只是哀伤而又悲凄的看着我。
“我想他们死他们就死了。”我淡淡道:“而他不该想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警告过他,让他离开,他不愿意,是他自己杀了他自己。”
“我知道你爸爸其实已经死了,彻底的死了,永远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妈妈也老了,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只是需要一个伴。”妈妈的声音异常的轻,异常的柔,异常的悲凉,异常的落寞。
那一刻,妈妈就像一个幽灵,一个寻找着自我,寻找着灵魂,寻找着方向,寻找着归宿,寻找着依靠的幽灵。
然而,我却毁灭了一切。
当时我很天真的说:“妈妈不是还有我吗?还有韦叔。”
妈妈柔声笑道:“是的,妈妈还有你,妈妈还有小苏苏,至于你的韦叔,他是个好人,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娘儿俩,但感情的事情你不懂,妈妈对不起他,所以等你长大了,等你继承了一切,你一定要孝顺他,知道吗?”
我点点头,一如誓言般真挚而郑重道:“妈妈,我知道,这一辈子我都会孝顺韦叔的。”
妈妈轻抚我的脑袋,柔声笑道:“好了,不早了,明天还要去玩过山车呢。”
“妈妈,您是不是恨我,恨生了我,恨我毁了你的一切?”
“不,你是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妈妈怎么会恨你?一切都是妈妈自己造成了,与小苏苏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妈妈说完就走出了我的房间,临关门前,妈妈回过头来看着我,柔声叹道:“小苏苏,对不起!”
门被轻悄的关上了,关上了长夜的寂静与虚无。
然而,妈妈那一声对不起,却包含着无尽的凄凉、愧疚以及悲哀。
带着忐忑不安,也带着兴奋激动,我睡了。
我第一次进入了安稳而恬静的梦乡。
我第一次没有做过那个诡异而又悲伤的梦。
第二天我起床非常早,楼下没有人,但饭厅的桌上摆放着早餐,只是早已没有了热气,看样子已经做好了很久。
我并未多想,以为妈妈去上班去了。
吃了早餐,我准备上楼去看看。
然后我便呆住了。
我终于看到了妈妈。
妈妈在二楼的阳台上。
我还看到了半年都不曾见过的木雕的那个男人,他端坐在他从前坐过的藤椅上,微微抬头,安静而专注的凝视着妈妈。
妈妈的头,几近成为了光头。
妈妈的脚离地面有半米左右。
妈妈苗条而又丰腴的身体被悬挂在那株樱花树上,就像一根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