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还满树雪白的樱花,早已凋谢,落满了妈妈的身上,那木雕的男人的身上,桌面上,藤椅上,地面上,到处都是。
有一跟绳子栓住了妈妈白皙而又修长的脖子。
我把妈妈的遗体抱下来,安躺在床上,适才看清楚那跟勒死妈妈的绳子。
那跟绳子是妈妈的头发编织而成的,那不是绳子,那是妈妈的头发。
妈妈的头发是妈妈最喜爱的东西。
妈妈每天都要精心而细致的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妈妈爱自己的头发胜过了爱我。
因为那个男人爱留着的长发的女人。
因为妈妈一直都相信和期盼着那个男人会回来。
妈妈想那个男人回来后看到她满头漂亮的头发编成的辫子肯定会喜欢、高兴。
妈妈把自己的青春和美丽,把自己的一切都赌压在她的头发上,那头发上面附带着爱情的诺言和憧憬。
可是,那个男人早已死了,早已灰飞烟灭了,即便回来了,也从不曾爱过她。
那个男人致死爱的都是那个女子,致死爱的都是那个女子的长发辫子。
妈妈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独角戏。
戏终会落幕,一切都将落幕。
妈妈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下来,剪碎了对爱情的憧憬和信仰,剪碎了一切。
而妈妈留给我的,只有她的头发,只有她的头发编织而成的一根辫子。
而那根辫子此刻就静静地垂悬在那个我亲手雕刻的妈妈的后背。
我抬头痴痴地凝望着我亲手雕刻的妈妈,早已泪流满面。
她一如当初,一如活着,但我一直都很清楚,她其实早已死了,早已彻彻底底的离开了我。
而我,终究只剩下孤单一人。
我朝妈妈深深一拜,额头触地,然后抬起头来,凝望着我的妈妈,凄凄笑道:“妈妈,请您原谅我,请您不要再恨我,也不要再恨那个男人,小苏苏听说人死后如果不能消除怨恨,便无法投胎,您放手吧,放开一切,好好投胎去吧,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找个爱您的人,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我话音刚落,木雕的妈妈突然传来一声咔嚓,她那张冷漠而又凄凉的脸突然从中出现了一条裂缝,那裂缝越变越大,以极快的速度波及了她整个面部,不过几秒间就布满了可怖的裂纹,像一张丑陋的蜘蛛网。
我瞪大眼睛,猛然醒过神来,急忙起身,狂冲过去,伸出双手想要捂住妈妈的脸,然而我的手尚未触及,她的脸便突然破碎开来,化为无数的木屑,散落一地。
木雕的妈妈的脸不复存在,再也看不出她是我的妈妈。
她的五官已经完全剥落,她已经没有了脸,只剩下一片空洞和虚无。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空白的脸,许久才生出些力气,张了张嘴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许久之后,我才发出嘶哑而悲凉的声音:“妈妈,您是不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依然恨我?是不是依然怨恨着那个男人?是不是死不瞑目?”
我笑了笑,凄凄道:“妈妈,对不起,是小苏苏不孝。不管您原谅不原谅我,不管您是不是恨我,但我爱您,永远爱您。”
“你错了。”慕幽香那轻柔而幽淡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微微一愣,急忙收敛了心神。
她轻步走到我的左手边,随着我的目光凝望已经没有了面孔的木雕的妈妈,淡然低吟:“我想你理解错了。”
“哪里错了?”我疑惑地看向她那美丽而动人的侧脸。
她轻轻说道:“我想你妈妈在天有灵,一定知道你非常想念她,知道你无法接受她的死亡和离去。你完全沉浸在过去,你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了,这样下去,就像那警察说的,你迟早会真的疯掉,真的会杀死你自己。而如今,你妈妈的木雕的面容自动破碎脱落,变成无面之人,变成空白,不是她不肯原谅你,也不是她恨你,相反,你妈妈是因为爱你,就算当初曾经怨恨过你,但是在她选择死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听得出来,她终究还是爱你的,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的存在,我想她一定是听到了你的心声,借由面容的破碎和脱落告诉你,过去的已经破碎了,已经不存在了,她选择了彻底的放手和离开,所以你也要放开,你要学会向前看,你的人生还很长,你应该换一个心态,换一种方式,换一张面孔走向你的未来。”
看着她一脸的认真和诚挚,我知道她说的对,不管真相如何,她都是为了我好。
其实,当黑蛇要求我带着她来我家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想了很多,我就想告诉她一切和真相。
我知道我不是疯子,也不是神经病,我只是放不开、放不下,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无法自拔。
不过从我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欣喜,我激动,因为我知道我有救了。
我知道,她会解救我,她会将我从那无尽而可怖的深渊和泥潭中拉起。
深呼吸,我凝望着她,笑了笑,诚声道:“谢谢你。”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柔声浅笑:“我们是朋友。”
“你真的当我是朋友?”我想要确认,直直地盯着她那双澄澈而清明的眼睛,我说:“我没有朋友,从来没有人会把我这个怪物当成朋友。”
她凝望着那没有面目的木雕,似有深意道:“其实,这世间,所有人都是怪物,因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戴着面具生活,只不过是隐形的,而你,只不过带着一张真实的面具罢了。”
稍作沉吟,她柔声笑道:“你脸上的面具其实很好看。”
她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双眸清柔幽淡,盈盈如水,那水清凉而又甘醇,缓缓淌入我的心魂之间,让我清醒而又平静。
她右手食指指着我的胸口,凝视着我的眼睛,柔声笑道:“其实,你爱的念的那些人,都并未死去,从未死去,也从未离开,他们一直都活着,永远都活在你的心间。”
说完之后,她笑了笑,恬静而清雅,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向阳台外走去。
稍作沉思,我便豁然开朗,静静地凝视着木雕的妈妈,淡然而平和道:“妈妈,我已经明白,我会好好活着,好好的活下去,我一定会找到面具背后的真相,我不会让别人控制我,我不会死。”
说完之后,我怡然转身,轻步追上了慕幽香的步伐。
依稀间,耳边似传来妈妈安慰而欣悦的笑声。
我笑了笑,然后想到了某些事情,目光微凛,神色渐敛。
有些事情,终归是要解决的。
我快步追上了慕幽香,她似乎早就知道我一定会追上她,对视间,彼此都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
一起下了阁楼。
客厅中只剩下三个人,钟应龙以及他那两个让我感觉有些眼熟的下属。
他们都坐在沙发上,默默的抽烟。
钟应龙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右手中的手机,偶尔会露出沉思状。
听到我和慕幽香的脚步声,他们一起抬起头来看向我们。
钟应龙随手收起手机,碾灭香烟,站起身来,凝视着我:“淡然笑道,好了?”
面具下的我,嘴角微微上翘,回迎着他那淡定而又幽深的目光,淡淡道:“您不都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