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就那样呆呆的站在那已经变成雪白色的深坑边,双眼无神的看着那个深坑,脸上渐渐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心脏传来一阵尖锐而剧烈的刺痛,他猛然张开嘴巴,狂喷出一口鲜血,洒落满地,盛开如红梅,一朵朵雕刻在那深坑之中的白雪上,仿佛在为那已经不复存在的陪伴了他三十载的雪梅王树祭奠。
身后不远处一动不动的折流花没有说话,看到扶风被刺痛到吐血也没有上前,因为他知道上前也没有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有好吃的都夹给自己留给自己的大师兄;看着那个为了自己不顾一切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的大师兄;看着那个为了逗自己开怀快乐绞尽脑汁讲笑话的大师兄。
其实大师兄真的不会讲笑话,每次讲的一点都不好笑,可是他却很喜欢听,只是大师兄以为自己没听。
折流花就这样看着,莫名的感到一阵难过和心酸,他从小到大就是孤独而寂寞的,可是现在看着大师兄那已经被雪花染白的背影,他突然发现大师兄比自己更加孤单和寂寞,看着他总是笑脸迎人、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是谁又能明白他内心的孤单和迷茫呢。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师兄总喜欢往梅园跑,有事没事,不论春夏还是秋冬,那一刻他才明白大师兄也缺少一个真正的玩伴,除了那只凤鸣萧,除了这片梅园,除了这株已经被天地抹去的雪梅王树,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其实他和他一样,都是灵魂里孤独和漂泊的人。
不是他们不在乎被抛弃,被遗忘,只是不知拿什么去在乎,连在乎的理由和对象都没有。
扶风想象着那颗白日里还挺立在这坑中的雪梅树王,脸上的笑容很温柔,温柔到破碎和凄凉,他轻轻蹲下身来,拂去脚边的积雪,拿起那属于雪梅王树的断枝,轻柔的擦去上面的积雪,轻声呢喃:“我知道我以前说话,你能听到,我倒的酒你也能喝到,我知道你今日这般用尽全力的盛开到极致,只是为了让我最后看一次你,只是为了将最美的你留在我的心中,因为你知道了今日你在劫难逃对不对?”
“唉,你怎么这么傻啊。”扶风哀笑道:“你若多省下一点力量,就多一分力量抵抗天劫了,说不定你就不会这样了。”他一边将擦干净的断枝轻轻放进那个深坑之中。
一根一根,一件一件,全部都被他从积雪里面掏出来擦干净,全部放进了那个大坑之中,因为已经被劈碎,还有很多被灼烧成灰烬,留下的残杆断枝并不是很多,而大坑方圆十米米以内所有积雪都被他翻了个遍,只为了搜罗雪梅王树的残躯。
折流花也在一旁默默的帮他搜寻,当仔仔细细找了个遍,再也找不出一片,当雪梅王树的残躯全部都静躺在那深坑之中,扶风呆呆地看了半个小时,才轻轻道:“你好好休息,说不定哪一天你又发芽成长了,那样你很快就会苏醒过来,而我会一直陪着你,等着你,直到你重新钻出泥土。”
扶风捧起一捧冰冷焦黑的泥土撒入坑中,当把那个深坑填满,当把雪梅王树埋葬好,师兄弟二人已经变成了两个雪人,满头银发,满身风雪,他们缓缓起身,静立被填平的坑前,看着那空无一物的地方,静默不语。
那一刻,扶风感觉自己的心都被生生挖去了,成为了一个大窟窿,只剩下白茫茫冷冰冰的风雪,风雪中只有一些残杆断枝,却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长出小嫩芽。
然后扶风取出了凤鸣萧,在大雪纷飞、殇满天地之中吹奏那一曲《凤鸣九天》,那一刻,那原本该清越嘹亮,屈曲婉转的曲调,却浸透着浓烈而深沉的悲伤。
那腾飞而起的赤火双凤,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哀和疼痛,连鸣唱声也变得低沉而凄凉,他们围绕着那已经空无一物的上空幽幽盘旋,声声悲鸣,如诉如泣。
就这样,扶风一直站着,一直吹着,直到全身的灵气几近耗尽。
天已经亮了,雪也停了,天地一片银白素裹,澄澈洁净,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悲伤和寂寞都被掩埋了。
箫声停止,赤火双凤熄灭,扶风身上轻轻腾起一股深蓝色灵气,瞬间便吹散了身上所有的积雪,露出原本的一身白袍,风神清俊,只是却那样的孤单和萧索。
他回过头来看着身后不远处的折流花,然后浅浅一笑,温柔而怜爱。
折流花也微微一笑,身上猛然腾起一股淡青色灵气,吹散曲所有的积雪,露出一身黑袍。
他总是喜欢穿黑色,就像他的性格一样。
扶风微微笑道:“小师弟,谢谢你,我们走吧。”
折流花轻轻点头,与扶风一起静静地看了一眼那被焦土和白雪所掩埋的地方,除了雪白一片,那里空无一物。
在那积雪之下,在那焦土之下,有几人知道那里埋葬着一具破碎的尸体,埋葬着一颗孤独的心,埋葬着一个男子三十年的青春过往与寄托。
回到山门,他们像没事人一样,已经起床晨练的师兄弟们都热心而又恭敬的跟他们打招呼,有的还在谈论昨天深夜里的那场震撼人心的惊雷。
扶风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折流花倒是神色有些阴沉,扶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介意。
二人直接去后院静室给师父天灵尊者请安,恭恭敬敬地站在天灵尊者的面前,天灵尊者静静地看着扶风,温和而又恬淡道:“万法皆缘,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停顿片刻,他又轻轻道:“也许不是毁灭,而是重生。”
扶风恭敬道:“徒儿明白。”
天灵尊者轻叹道:“风儿,你真明白?”
扶风沉默。
“唉,日后你定会明白的。”
“是。”
天灵尊者目光转移到折流花的那张渐渐成熟而又冷毅的脸上,淡淡道:“花儿,你这样很好,这几年成长不少,很多地方还要向你大师兄学习,但是有一点你不能太学你的大师兄。”天灵尊者稍稍停顿,看了一眼扶风,继续道:“风儿太痴,痴有时候固然好,可有时候却也最是害人啊。”
扶风沉默不语,他知道师父说的是事实。
折流花也沉默不语,他其实也知道师父说的是事实。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大家都沉默不语。
那个冬天,对于往年的扶风来说,也许是最美的季节,那也是因为有那株雪梅王树,可是如今雪梅王树已经不复存在了,已经被埋葬在深坑之中,即使梅园中还有千株雪梅,可是却唯独没有了她。
只有有她的冬季才是最美,只要有她的冬季,即使是地狱那也是天堂,而没有了她,即使千梅盛开,花如雪海,花香满天,也失去了她们原来的色彩和光芒。
可扶风还是会去,或静立或盘坐在那坟茔之上,吹奏那一曲《凤鸣九天》,看赤火双凤盘旋起舞,听赤火双凤婉转啼鸣,却只剩下一片冷落凄寂,阔廖迷茫。
饮一口果酒,再不复之前的甘醇甜美,只余满腹的苦涩和悲伤。
扶风轻轻倒入一口果酒在那泥土之中,看着酒液一点一点渗透进去,就好像被那沉睡其中的她给喝了一样。
从他五岁那年自己来到梅园,看到那株颓败的雪梅王树,看到她的枯枝残叶,似乎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枯萎,然后他爬上了雪梅王树,就在那一刻,他竟惊奇的感知到雪梅王树传来的一股股微渺的灵性就和波动,就像重病的人一样。
从那波动中,他似乎听到雪梅王树那衰弱而无力的声音:“我要活着,我要灵血,给我你的灵血滋养我,我就能活下去。”
他不懂,但却毫不迟疑的用一块尖锐的石头割破了右手食指,将自己的鲜血滴落在雪梅王树那颓然败落的枝干上,依稀间,他看到雪梅王树散发出一股股微淡的灵光。
就那样,他坚持用自己的鲜血滋养那颗雪梅王树,每天虽只是三滴,胆却一直坚持了整整三年。
三年后的那个冬天,雪梅王树彻底的复苏,开出了最美的雪梅。
雪梅王树下,他在看她,她似乎亦在看她,虽静默不语,但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
从此以后这么多年的相生相伴,一人一树早已达到一种奇特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