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即便是不说话，不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远方，对于山门所有的弟子来亦是一种美的享受。

便是那一向冷漠寡言的折流花偶尔也会抬头多看泠雪几眼，那双幽深清冷的眼眸不知觉间渐渐变得明亮而又温暖。

扶风对泠雪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奇怪在哪里却又说不清楚，很多时候他也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偶尔会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神安静而幽淡，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时候的扶风往往会赶紧避开，神色羞慌，赶紧离开山门，逃往梅园。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百花齐放，梅园里那些雪梅都已经凋谢，只剩下树枝树叶，天空中也没有雪花飘落，青草也抽枝发芽，然而那埋葬着那雪梅王树残杆断枝的坟墓却是毫无动静。

扶风总是坐在那里黯然神伤，一边默默喝酒，一边往那里面倒酒。

一向不喜欢来梅园的二师弟折流花居然来了，就连泠雪也来了，看到他们，扶风微微一笑，师兄妹三人便直接坐在那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果酒。

如今师父已经不再限制他们的酒量，只是有一点那就是绝对不允许喝醉。

便是连折流花也有了一个小酒袋，泠雪还特意找扶风要了一个，三人每日一袋子果酒，要么一起喝完，要么各自各的喝完。

不过大多数的时候泠雪都跟着扶风，虽然很少说话交谈，但泠雪就是喜欢跟着他，就连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的折流花也加入进来，所以师兄妹三人都粘乎在一起，这是从未有过的画面，便是那天灵尊者也十分高兴，乐见其成，毕竟师兄妹三人这般亲昵，感情日渐深厚，将来便是山门的福气。

不过，同时天灵尊者的心理也隐隐有不安，最后也只能轻叹一声，任其顺其自然。

师兄妹三人在一起喝酒修炼，无事的时候扶风都会吹奏那曲《凤鸣九天》，虽然听闻了无数遍，但还是那样动听迷人，每次听的感觉都不一样。

每一次，泠雪都听的十分痴迷，忘我入神，看着那两只盘旋起舞、婉转鸣唱的赤火双凤，她那寒星一般的双眸也会渐渐温润，柔情似水。

然后就是流花舞剑，他的剑法很好，进步很大，就是剑招中的杀伐气过重，原本空灵飘逸的剑法到他手里总能杀气凛凛。

扶风轻叹道：“十多年了，还没有完全消磨他心中的怨恨，心有杀意，剑才有杀意。”

流花舞剑完后，坐下来，喝一口酒，扶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说的已经太多，可是他又不愿意老是唠叨，说多了怕他心里反感，适得其反，而且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正所谓长兄如父，师父一向静修，凡事还是需要他来管教，他又舍不得多说他。

泠雪看着流花，淡淡道：“二师兄，纵使心有猛虎，也要细品美酒，细嗅梅花。才不负这世间的美，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放不下的，一直放在心里，折磨和难受的始终是自己，其实一切终将成为过往云烟。”

这话听起来很平淡，但是其中所蕴藏的深意便是扶风也要细细品味。

不爱说话的人，一旦开口说话，往往说出的话很有道理，一句顶他人百句，千句，乃至万句。

流花沉默了片刻，才看着泠雪，微微笑道：“谢谢师妹。”

扶风第一次看到流花笑得这样温柔和清新，一时间竟然有些愣了，随后不禁笑叹道：“师兄平时对你磨破嘴皮子，你也没听进去过几句，师妹才来多久，今日这一句话，便让你清醒许多，看来我这个大师兄还真是够失败的。”

扶风看着泠雪微微笑道：“小师妹，不如我去跟师父他老人家说让你做大师姐如何？”他话里虽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是却有一半是真心的，对于他来说当不当大师兄根本就不重要，无所谓无的事情。

泠雪轻轻道：“做小师妹多好，有人疼。”

流花只是淡淡的笑着，并不说话，扶风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转眼间又到了一年的冬了，又到了梅园梅花盛开如雪的时节，只是却再不复见那株雪梅王树的身影，更无法见到她那绝美的风姿。

日暮时分，扶风一个人悄悄溜走，来到了梅园，让流花和泠雪呆在一起，他静静地站在那雪梅王树的坟墓之上，当《凤鸣九天》在梅园之中再次回荡开来，温柔而哀伤。

那白衣胜雪，青丝流泄如流水的泠雪悄然出现了，她总是悄然出现在他身旁，在不远处静静地凝望着他，然后她取下腰间的雪白色小酒袋，将袋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小酒袋挂在旁边一株梅树树枝上。

这一刻，她的眼睛很亮，很亮，亮到极致，美到极致，即便是喝了那么多的酒，脸色不但不红，反而愈加雪白剔透，如冰雪雕琢，夺天地造化，集美妙一身，即使仙灵下凡，也不可比拟。

随着灵气的运转，她的身上缓缓飘荡起一股水蓝色的灵光，那灵光笼罩着她，如同水雾，如同烟云，如同仙光。

随着她双手伸展，盘旋摇曳，身姿曼妩，所有随意、即兴、毫无拘束的动作，自然随意，完美无瑕。

她身上的水蓝色灵光飘散在她的周身，悬浮在空气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化成一朵朵雪花，那些雪花晶莹发亮，围绕着飞旋舞动，如同玉蝶翻飞，风华绝代。

万千晶雪之中，她一头黑发如同飘散的锦丝绸缎，细腻而华丽；她的裙子如同盛开的雪梅，圣洁而飘渺。在那一朵朵晶晶闪亮的雪花编织下，仿若月光倾泻流淌的仙境，而她是那仙境中最美而又唯一的仙子。

云裳芊芊，飞绣悠悠，仙乐飘飘。柔弱，妙曼，幽雅，飘逸，如梦如幻，若即若离，美轮美奂，倾国倾城。

加上那果酒的后劲，她有些醉了。

微微迷醉之后的舞姿却更加的绝美动人，如霓裳广带，似天女穿花，震撼人心，直指灵魂，让扶风如痴如醉，沉沦不醒。

那一刻扶风像历史上那位才华横溢，至高无上的明皇；而她便像那美艳绝伦，拔尘脱俗的贵妃。一曲酒醉之后的《翎裳羽衣曲》。让芸芸众生，沉痴沉醉；让繁华盛世，颓然衰落；让红颜知己，销魂绝泪。

当赤火双凤发出一声婉转的清鸣，旋飞在她的头顶上空，盘旋起舞，鸣唱不绝。

不知何时，她已经出现在他的身旁。她围绕着他飞舞着，旋转着，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劳累。

她不想停下来，她也停止不下来，她想一直这样跳下去，她想一直跳到死。

她想让生命的璀璨，情迷的美丽，在这一刻停驻，凝结成永恒。

可她已经醉了，是因为酒醉，更是因为他的人而醉、他的曲而醉。

她虚软无力的倒在他的怀中，他温柔而酸楚的抱着她，凝望着她，眼睛里流淌着让她感觉难受和压抑的忧伤和寂寞。

她不知，这一刻，他其实也醉了，醉在了她的舞姿里，醉在了她所表达出来的情思里，醉在了她美目中那浓烈如火的温柔深情里。

她紧紧的抱着他，温存而柔情的抚摸着他的眉宇、鼻子、嘴唇，柔婉曲折，情意悱恻，痴痴笑道：“我真希望就这样舞到永远。”

他幽幽轻语：“永远有多远？”

她春波流媚，深情透骨，柔情蜜语：“有你便是永远。”

彼此陷入一种绮丽而暧昧的沉默，醉眼相望，情意绵绵。

她幽幽轻叹：“只愿一生，对拜画眉，倾心相守，生死相随。”

这一刻，他很想俯下身去，狠狠的吻住她的温柔的唇，可是他不敢，他想到了很多，猛然清醒，略微冷淡道：“泠雪，你醉了。”

“呵呵，”她轻笑着，不知是嘲笑，还是叹息，听来悲凉而寂寞。她说：“我没醉，我醒着呢，醒了我才这样做；倒是你醉了，因为你醉了所以你才这样迷糊不清。你若真醒了，就该明白我的心意，就该明白你自己的心意。”

她说完，缓缓松开他，离开了他的怀抱，静立在他的面前，那双已经渐渐暗淡而冰冷的凤眸，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他不敢直视，微微逃避，也许他自己明白，她说的对，可是他感到一丝彷徨和无助。他心里想的太多，惦记的太多了，她不会明白的。

她淡淡道：“为一树梅，真要孤独一生，还是别有原因？”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不语，脸上的神情却落寞孤独。

她轻轻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第一日见面，我便看得出来，只是，你知道不知道，第一眼见到你，我也和你一样，心里从此有了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再逃避，只是柔声笑道：“小师妹，你真的醉了，回去吧。”

她沉默着盯着他的眼睛，冰冷而决绝道：“大师兄，你背叛了你自己的情感，背叛了自己的本心，背叛了自己的灵魂，彻彻底底的背叛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背叛任何人任何事，但是却不能背叛自己，背叛自己才是最大的背叛，你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叛徒，你就是这个天地间最大的懦夫。”

说完之后，她起身，便往梅林外走去，三步之后她回过头来看着他，传来的声音冷漠如冰：“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情，与你们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