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早已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和坏。也许就是因为少时所得太少，想要的东西太少，亦或者是父母给予的关爱太少。长大后便想方设法不折手段的摄取，金钱，物质乃至扭曲畸形的爱。以至于执念太重。执念太深，必陷入劫难。

爸爸勉勉强强混完高中，大学注定没考上。倒是姑姑一直乖巧听话，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后来考上名牌高中，相继考上名牌大学。而爸爸高中毕业又胡混了两年，在爷爷的安排下爸爸也进了机械厂。却总是打架斗殴，因为一句骂奶奶的话，愤而将厂长儿子的肋骨打断一根，差点被开除。

爷爷道歉也罢，赔了一大笔钱也罢，那厂长还不罢休，最后爷爷愣是跟人家下跪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却为了儿子跟一头猪下跪了。这对好面子，性情耿直又骄傲自尊的爷爷来说，是十分难受和痛苦的事情。

因为爷爷是老员工，又是高级技术员，技艺高超，吃苦耐劳，人缘又好，在厂里口碑很好，很得领导的喜爱。就连总厂总经理都看不下去了，斥责那位厂长才作罢，那位厂长也因此被调走。

原本就不是爸爸一个人的错，虽然爸爸打人不对，但那头猪崽骂人也是不对，还是不对在前。若换作今日的我，就算不敲断它一根排骨，也要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猪崽。

回去后爸爸免不了一顿狠揍，却一直倔强着不肯认错道歉。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也绝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哪怕污蔑奶奶一句。当时姑姑哭着吼爸爸，哥，你闹够没有，为了你，爸爸两个月的工资全赔了人家，钱也就算了，爸爸居然给那头猪下跪了，爸爸是什么人，那头猪也配。都是你，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工作，成天惹事生非，你快二十岁了，你长大了，却还像个孩子，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听到爷爷给人下跪，爸爸没闹了，只是跪着，不说话。爷爷不让姑姑说，回房前，只是对爸爸说，爸爸不是个好爸爸，没能留住你妈妈，也没能教好你，对不起你妈妈。爸爸能力有限，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路终归要你自己去走。

那夜，爸爸一直跪到凌晨一点，而后自己回房去了，自那以后，爸爸仿佛变了一个人，开始老实工作，读大量关于机械方面的知识。和爷爷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虽然依然话不多，但至少不再向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爸爸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明白了许多。后来有一天，不懂事我的询问爷爷，当时对那头猪下跪是不是真的。爷爷说是真的。我又问爷爷当时是不是很恨很火。

爷爷慈祥而温和的笑着，轻抚着我的头发，微笑着说，你错，当时爷爷其实不恨，火气自然有。但是若只是简单一跪，能保住你爸爸的工作，能让你爸爸长个教训，能护得你爸爸周全，也是值得的。既然值得，又有什么可恨之说。

我又问，男人给人下跪，感觉是一种耻辱。

爷爷笑着说，那可未必，我当时跪着的对象不是他，是你奶奶和祖爷爷祖奶奶他们。再说，孙儿你，觉得爷爷耻辱吗丢脸吗？

我当时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当然没觉得。爷爷你是为了爸爸。

爷爷摸着我的头笑着说，这就对了，爷爷是为了你爸爸。如果有一天，只要下一个跪就能让你平安快乐，你爸爸也会跟爷爷一样毫不犹豫的跪下的。

我撅着嘴巴说，不，我不会让我爸爸下跪的，要跪也是我给爸爸跪。

爷爷开怀大笑，好孩子。

而后，２６岁那年爸爸取得高级技工证，同年和妈妈结婚。妈妈是厂里的中级技师，自然是长得漂亮的，来自我爸爸的基因也自然优良，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帅气的我。而且妈妈很善良很聪明，话不是很多，安静但不失热情，知性但不会自傲。

妈妈十分尊敬爷爷，爷爷对妈妈也是万分满意的。次年妈妈怀了我，生下我后，爸爸已经成为车间的技术长。有一次因为一些什么爸爸受上司教训，回来后心情郁闷，和妈妈发生口角，爸爸也没动手，只是说了妈妈几句狠话。

我们家的男人是决不会动手打女人的，这是我们的优良家教和传承。但就是因为爸爸说了妈妈几句狠话，被爷爷听见了，爷爷当时操起扫把直接就是一扫把劈头盖脑的打了过去。

爸爸当时没说话，只是吓坏了妈妈。妈妈急忙劝阻爷爷。爷爷怒火道，你这没用的混账东西，在外面受了气，找不回场子，回家来找老婆出气，丢不丢人？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你的出气筒。要出气，外面找块石头找棵树都行。别把不良情绪带进家里来。再有下次，我打死你。

妈妈当时急忙说，爸，是我不对，您别生气。爷爷才罢手，回身进屋继续给我做玩具去了。我的出生，一家人都高兴坏了，特别是爷爷，爷爷一向心灵手巧，整日除了去厂子里转转就是回来逗弄我。

我的摇车木马等等小时候的玩具都是爷爷一件一件手工制造打磨出来的，现在还保留在库房里，绝不会比外面那些售价高昂的玩具逊色，甚至有过之。

爸爸和妈妈其实是很相爱的。爸爸虽然话不多，但是诚实顾家，抽烟不凶，不太喝酒，喜欢走象棋和看书，妈妈也喜欢读书，妈妈可是大学生。虽然爸爸没读大学，但爸爸其实文化修养很高。

偶尔妈妈会陪爸爸杀两盘象棋，旗鼓相当。听说那几年爸爸和爷爷的关系在妈妈的缓和下，渐渐出现平和融洽，虽不像其他父子那样亲密。话依然不多，象棋杀得次数不少。爷爷下象棋是十分高明，堪当大师级别，那时候没有什么娱乐，下棋是最实在的。

爸爸几乎下不过爷爷，爷爷也从来不会让爸爸。爷儿俩，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杀得天昏地暗。听妈妈说那时候爸爸最大的心愿是哪一天在棋盘上能将爷爷杀得丢盔弃甲。也许年少以来多次被爷爷揍过的缘故，他不能反过来揍爷爷，所以期望在棋盘上扳回。可他终究是下不过爷爷的。

爷爷一天一天苍老，一天比一天明悟，一天比一天睿智。跟爸爸下棋也会让子了，渐渐形成那种半斤八两的局势。爸爸和爷爷的关系自然也在多年的棋盘厮杀中稳健平衡，不似父子，也不似朋友，却有一种玄妙的感情。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三年前爷爷去世了，去世前爷爷没有放心不下我，也没有放心不下妈妈和业已苍老的姑姑。放不下的是他的儿子我的爸爸。我想爷爷之所以疼爱我，有我自身的缘故和血缘的关系，最重要的依然是他深爱着他的儿子，递及爱屋及乌吧。

闭上眼睛前，爷爷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紧紧拽着爸爸的手，微笑着将手中的一枚棋子放在爸爸的手心。而后，爷爷自己闭上了眼睛，没有流泪，没有遗言。我知道爷爷终究去和奶奶团聚了。我想爷爷终究无悔，也终究无怨。所以才含笑九泉，洒脱潇洒。

从爷爷去世到入葬，我都没见到爸爸流过一滴泪。那时候我已长大，我已明白很多。不是爸爸不伤心不难过，是爸爸从不会表达，他习惯把一切的悲伤和痛苦都埋藏在心底。从爸爸当时空洞灰败的眼神里我看得出爸爸的悲伤和疼痛。后来才明白那叫哀莫大于心死。

妈妈自然也看得出。妈妈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道爸爸会自己恢复，因为只有他自己才能从自我围建的孤独城堡中走出，站起，重现光明。自那以后，爸爸依然经常下棋，有时候我陪他，有时候妈妈陪他。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充当俩角，自己跟自己下。

妈妈有一次跟我说，爸爸有时候下着下着，会偷偷的擦眼睛抹眼泪。我想，对于爷爷的死，最伤心的人始终是爸爸。

后来我知道爷爷放在爸爸手心里的棋子是一个红士。我当时不懂。今日却是懂的。当时爸爸看到那个红士。没有说话，没有动，只是呆呆的坐在床边，握着爷爷渐渐冰冷的双手，一直从中午一点１０分爷爷断气到深夜１１点半。滴水未沾。

我想爸爸当时是十分明白那个红士的意义的。

后来有一天，我想起爷爷和爸爸下象棋的时候，爷爷当时拿着一个红士说，这个士看起来没什么用，但在象棋上一个不起眼的棋子在最后往往能决定生死胜负。这个士的作用就是用来守护老帅的，哪怕粉身碎骨死不足惜，也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当时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几年后我才明白，爷爷一生都把自己当成了士。将奶奶，爸爸，姑姑，妈妈还有我都当成了帅来守护，直到最后一刻传递在爸爸的手里。告诉爸爸，他是一颗士，一生甘愿无悔默默无闻守护着帅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