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梁友安预计到可能会有这种状况,也还是有些气急。
“杰总,我知道这半年来我跟您提过很多次,可是您每一次不是转移话题,就是告诉我再等等,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干到哪一个项目结束才能是对的时候。”
转职就像是吊在面前的胡萝卜,驱使着她再跑一程。结果一程一程又一程,答应好的事说变卦就变卦了。
梁友安身心俱疲,真的有些顶不住了。
“当年,您就是坐在这个办公室里,跟我聊着我的职业规划,您答应我,干完四年的奥运周期,就把我调到营销部,独立带项目,我信了。难道说当年,您给我的承诺,只有我一个人当真了?”
“你怎么会这么理解?”蒋杰语气有些不满,似乎不被谅解的那个是他,“我不是不兑现承诺,我只是说现在不是时候。我不明白,EA这个岗位,有什么地方委屈你了?还是哪里让你为难了?”
梁友安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必须得把话说明白,否则这个人永远都会避重就轻下去。
“杰总,我毕业回国,进易速。跟我同期的所有人,都有了自己明确的晋升通道。只剩下我了。”她看着蒋杰,“我已经半个多月没睡过整觉了,但是一有线索,我就立刻去查。我查到了。可是我这么查出来的东西,您随手就可以扔到碎纸机里——这四年半里,我就做着这种工作。我时刻紧绷,随时待命,指哪儿打哪儿。生活像被困在同一天里,疲惫至极,却没有成长。”
蒋杰一笑,仿佛是被气笑了一般,仿佛是在笑她不知好歹,“友安,你说这种话,我真的很失望。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学习的机会,获得的资源,比任何人都多,怎么还会觉得自己没有成长呢?”打完一棒子,语气又放软,仿佛很体察她的情绪,“当然,我知道,最近几个大项目,确实让你疲惫不堪。你有情绪,我是可以理解的。这没关系。”
梁友安瞪着他,不明白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她知道不论今天她说什么,蒋杰都不会承认——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让她离职。
除非她敢狠下心,把辞职信摔到他面前。
蒋杰跟她对视着。见她还没退让,就拿起她的转职申请表,大致扫了一眼。
“我有个地方倒也是疏忽了——你工资是不是很久没涨了?我马上通知人事部,给你涨工资。还有,下一个项目,我把你的名字加进去,给你加点业绩。这对你往业务岗位工作过渡,是很有好处的。”
也不等梁友安回应,像丢废纸一样,随手把申请表塞进了碎纸机。
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样总行了吧?”
梁友安僵硬的站在那里,一句强硬的话也说不出来。
蒋杰等了一会儿,似乎看透了她的决心,抿唇一笑。
又低头看了看表,“我还有个会,就先这样吧。你好好休息休息。实在不行,就歇半个月,啊。”
蒋杰就从她身边走过,梁友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今年三十二岁。
三十二岁是个什么样的年纪,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人生就像被塞进了格子里,格子里的晋升通道却被卡死了。有时也想豁出去冲一下子。然而一想到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却只做过EA这种毫无建树性的工作,面对着毫无保障的自由世界,就会失去所有豁出去的勇气。
。
罗念打开门,就看到梁友安丧家犬一样站在外面,疲惫的仰头看着她。
“能不能收留我一会儿?”
罗念二话不说把人拉进来,安置在沙发上。
开冰箱,热菜,抓出两瓶起泡酒,抱了满怀干果零食回客厅。放好吃的东西,先给她倒了杯酒推过去,“家里没什么下酒菜,你凑合着先吃点吧。”
她们两个是大学同学,也是多年的闺蜜。彼此之间太了解对方。
罗念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受了多大的打击。
梁友安回头看了眼儿童房,“罗勒睡了吗?”
“早就睡了。”
梁友安就捧起杯子安静地啜了两口。
“……蒋杰今天,当着我的面,把我的转岗申请扔进了碎纸机。”
“不是,这老男人怎么想的呀?”罗念开口就替他开骂,“他不会真对你有意思吧?”
“怎么可能?”反倒把梁友安给骂笑了,她叹了口气,“对他来说,我工作价值可比性价值高多了。他碰谁都不会碰我。”
——她刚进公司时,带她入门的导师就告诉她,一个女人想要在职场上站稳脚跟,对职业有所追求,就必须得超越性别。
因为在职场上,性别是女人天生的劣势。她们可能会因为性别而遭遇不公、偏见,甚至性骚扰,所有这些都是埋在她们前进道路上的坑。而要避开这些坑,她们唯一的手段,就是让自己的工作价值超越性别价值。没有任何一个理性的boss会纵容下属骚扰他手下最能干的员工。他自己更不会,因为工作关系,要远比性缘关系稳定得多——哪怕是恋爱这种看似稳定的亲密关系。
这简直就是强盗逻辑。仿佛就是在告诉她,她必须得比男人拿到更多的成绩,才能获得同样的起点——因为她得多付一份性别价值赎身券。
但梁友安信了。
“从我到公司做 EA 第一天起,我就要求自己,事事尽责,时时待命,争取让老板在所有的业务上都离不开你。”梁友安说着就苦笑起来,“……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错了。你的老板离不开你,你就永远没有毕业之日。你看看公司今天,人事系统里所有的 EA 都 free了,只剩下我了。”
“也是,”罗念跟她碰了碰杯子,“培养一个这么顺手又忠心卖命的助理,换我我也不撒手。”
罗念知道梁友安有多么想转岗——这件事她念叨了小半年。
前阵子她那老板终于松了口风,说好马拉松后就放她转岗。
梁友安为此期待了很久。前阵子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心情却一直都很好。似乎还计划好转岗之后,就要养一条狗。为此还约了送养者见面——结果想也知道,半小时的碰面她手机响了七八次,人家怀疑她能不能照顾好宠物,当场就把她给拒了。
“要不咱辞职吧?”罗念说,“咱这么棒,换个公司不好吗?”
“这就是我现在的尴尬之处,我换个公司,换个岗位,我是带过团队还是做过项目啊?老板不签字,我连个证明推荐信都没有。我换个公司,换个老板,接着当 EA,我何必呢?”
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她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你觉着风光无限,老板觉着对你恩待有加,你还蹦跶什么呀!可是姐妹,我今年三十二岁了,我再不占个属于我自己的坑,我拿什么给自己兜底啊?”
她单手撑着额头,遮住了发红的眼圈——就算是在罗念的面前,她也不想哭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也只长长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