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叫驴

2024-06-27 17:5610029
本书由智阅文学进行电子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01

我爸爱吃驴肉,最喜欢的便是活叫驴。

剥下一块驴皮,露出鲜红的血肉,用木勺舀上滚烫的沸水去浇,待肉熟后再割下来装盘上桌。

他常常说又香又酥,赛过龙肉。

越吃越多,驴皮摞在在猪圈里,都有两米高。

可是那天阳光下,我看见爸爸的手和脚,慢慢变成了黑蹄子的模样。

1

「这头驴好像哭了。」

我蹲在一旁仰起头,有水珠滴在脸上,热热的,咸咸的。

「胡咧咧什么,小心我扇你的嘴。」

使劲磨了磨刀,又吐了两口唾沫,我爸瞪着眼睛走了过来,将拴驴的绳儿紧了紧。

「给我看好了,要是它跑了,今天晚上就扒你的皮。知道了吗?」

我赶紧点点头,小心翼翼的往旁边挪了两步。

我爸好像没看见,这头驴眼里分明有豆大的泪花在闪烁。

「别哭了,给你吃。」

我薅起把鲜嫩的青草塞在它嘴边。

可是这头驴动都不动,静静的趴在原地,湿润的眼眸里透露着难以名状的悲伤。

村里的牛爷爷从树桩子旁边路过,没走几步,回了头大惊失色。

「大强啊,这母驴我看是揣了崽儿,它在哭呢。」

闻言,我爸把刚烧好的开水拎过来,随意的瞅了一眼后,不耐烦的摆摆手。

「一个两个的眼睛都出问题了,哪里哭了?驴会哭,真是天大的笑话。」

「真的哭了。」

我讷讷的小声回了一句,带着风的一巴掌将我扇倒在地。

「还敢给老子顶嘴。」

「你这人,怎么对小娃娃下手这么重?」

牛爷爷将我扶起来,又开始劝道:「大强啊,万物皆有灵性。这怀孕的母驴明显是开了智。你就放它一马吧,也算是为自己积德了。」

一直趴在地上的驴子突然起身,吓了我一跳。

只见它屈起后蹄,两个前足则是举在一起不停作着揖,喉咙里也发出呜咽的哭声。

「娘的,牛老二,你啥时候还管起驴的事了?这怀孕的母驴肉鲜嫩多汁,我享口福都还来不及,还放过它。」

我爸阴沉着脸,转过身,从案板处抽出一柄锋利闪着白光的尖刀,跃跃欲试的比划着。

「你这把老骨头值几斤啊?有我的刀快吗?」

哆嗦了下,牛爷爷还想再劝上一劝,只是话还没开口,我爸手中的尖刀就已经到了眼珠跟前,仿佛一不注意就会刺入其中。

「张大强,你会遭报应的。」

牛爷爷被蛮横不讲理的我爸吓走了,边走边骂道:「活该你生不出儿子来。」

驴子也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颓然无力的瘫倒在地,泪水很快洇湿面前那一小块干燥的土壤。

「操你的牛老二!」

我爸举着刀就要追出去,趁机我往着相反的方向,一溜烟的跑了老远。

2

每逢村里人骂他生不出儿子后,我就要遭受到一顿毒打。

手指粗的藤条抽在身上,瞬间肿的老高,可疼了。

我是爸爸的第三个孩子,第一个前任妻子难产,在保大还是保小中,我爸果断选择了保小。

结果一看费劲生出来的是个女娃娃后,他立马就扔进了尿桶,溺毙而亡。

第二个还没出生就被村里人说肚子圆滚滚,不尖不溜,肯定是个女相后,我爸用棒槌硬生生打掉了已经成型的二姐。

前次大难不死的妻子也终于两腿一蹬,升了天。

第三个就是我,本来他要将我埋进地里做肥料的。

但有人多嘴说了一句,「留下说不定以女引子,来年可以生个大胖小子呢。」

于是我三妮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活了下来。

我游荡在村里,黑黝黝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肚子又饥又渴,最后还是独自回了草窝棚。

妈妈果然不在那里,她今天不能搂着我睡觉了,每次我爸吃了驴肉,就会把妈妈拉走。

我生气却无可奈何,站在院子里,朝那亮着灯光的窗户吐了两口唾沫。

两个黑黑的人影上下交叠着,就像过年打糍粑,一锤又一锤。

耳边是低哑沉闷的吼声,伴随着细微的抽泣呜咽,画饼充饥,想象着香香软软糯糯的白糍粑,我嗦着手指,不停流着口水。

下一秒却突然打了个寒颤,怎么越听越像那头驴在叫呢?

嗬嗬嗬嗬,不停在喘着粗气。

直到半夜,地上熟悉的叮铃咣啷两声作响,是妈妈回来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没有睁开眼,只是将头紧紧埋在她胸膛处。

有温热的水滴,顺着额头滑进唇间,我这才知道。

原来,人和驴的眼泪都是一样又咸又涩。

3

那头怀孕的母驴,我爸足足吃了七七四十九天。

到最后它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伤痕累累,透过碗口大的血窟窿能够清晰可见到骨头,到处流着发脓的血水,吸引着无数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真的很奇怪,以前的驴当场被剥下一块皮烫熟后,不是被吓死,就是疼死,少有的能够坚持活到第二天。

我把它当做新鲜事,讲给妈妈听。

妈妈却只把我紧紧的抱在怀中,她的下巴放在我肩膀上硌的生疼,沉默良久,咬着嘴唇才说出了四个字。

「为母则强。」

怪不得呢,我以前听邻居阿嬷说,妈妈之前怀孕的时候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最后还是她来劝,「凡事都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小娃娃着想,总归是自己的孩子。」

道理讲完了,妈妈流着眼泪接过碗,才有了我。

我便照葫芦画瓢,采来最新鲜的青草递给那头母驴。

「乖乖的吃饱了,肚子里的小驴才好好的呀。」

其实它真是可怜,躺在地上进气没有出气多,身上全是大窟窿小眼。

好几次我都想偷偷的给它放走,但每次还没搬来板凳打开铁栏,我爸就一脚把我踹的老远。

他说,这驴比我和妈妈的命加在一起都值钱,要是驴跑了,我和妈妈也不用想着活了。

这次很有效果,母驴听了我的话,竟然真的伸出舌头,有气无力的卷了几根青草塞在嘴里。

我高兴的拍拍手掌,又去端了盆清水,放在它身边。

「多吃点儿,爸爸过段时间会去村外接叔叔,到时候我让牛爷爷过来救你。」

但驴还是没有撑到得救的那天,我爸活生生的剖出了它肚子里的小驴羔,用火烤熟,变成了下酒菜。

他咯吱咯吱咬着,一把撕开前蹄后腿,滴滴血水划过赤裸的胸膛,眼睛又亮又红,比地上死死不肯咽气闭眼的母驴还红。

我缩在窝棚里,妈妈紧紧捂住我的耳朵,盖着我的眼睛。可是黑暗中我还能清晰的听见院子里长长的饱嗝声。

第二天一大早,好久不见的叔叔竟然出现在村门口,随行而来的还有两个年轻的陌生女子,拉着行李箱,背着大大的木板。

4

我好奇的跟着他们一路走,直到进了自家的院子。

高个儿的放下行李,双手插兜,环视一周后撇了撇嘴。

「什么鬼地方呀?又穷又邋遢。」

矮个的有些紧张,拽着背包链子不放。

叔叔用力的搬过来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长条板凳,生拉硬拽费了好大的劲儿,滑稽的样子,逗得我偷偷捂着嘴笑。

妈妈说,像叔叔这样的人叫做侏儒,就应该在马戏团里呆着。

「这里山好水好景儿也好,你们就安心的在这儿采风写生吧。」

叔叔搓着手,忙上忙下,马不停蹄的又卖力拉着两人的行李箱进了正房。

「什么叫写生呀?」

我大胆的走上前去问道。

高个的翻了个白眼,将头扭到一边。

矮个儿的倒是很温柔,从兜里翻来覆去的找出一个硬块,塞到我手里,笑着回答。

「写生就是画画,将漂亮的风景都画在纸上。」

「你今年几岁了?上没上学呀?」

梅丽姐姐刚告诉我她们的名字,爸爸就牵着一头很是年轻的小毛驴进了门,他昨晚喝的酒还没有醒,走路一歪一扭,裤腰带上成串的钥匙,碰撞在一起,叮铃作响。

叔叔也出了屋,腰间挂着同样的钥匙,兄弟两人相视一笑。

我知道,这头小毛驴今晚就得遭。

今天天快要亮时,妈妈才回了草棚屋。我走进来,她刚睡醒,勉勉强强的坐起身,乌黑发青的眼圈,蓬乱如稻草的枯发,还有脸上依然鲜艳的五指印,瘦弱的好像此时吹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

「妈妈,你看,这是新来的姐姐给我的好吃的。」

我将得来的硬块,放在妈妈掌心。

眼神落到那鲜艳的包装纸上,瞬间就亮了起来,妈妈一把将我拉近,快速又急切的问道:「你说什么新来的?谁来了?这巧克力是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