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夜,谢临渊获罪外放。
他写下和离书,不愿拖累我。
可我偏要在滴水成冰的北疆陪他捉贼杀寇,惩治奸宦。
谢临渊得召进京那日,天使恭喜我夫君高升,将来定要接我归京。
可谢临渊一去不返。
原是他在金銮殿前,献上所有功业,迎娶大长公主。
我这才明白谢临渊外放离京是为她,立功回京也是为了她。
1
回家路上,我无数次听闻当今驸马如何一往情深,大长公主觅得佳婿。
不过茶摊歇脚的功夫,两位老妪绘声绘色描述谢驸马三年前为护公主摆脱谋逆污名,不惜死谏,落得获罪外放的处置。
他却戴罪立功,励精图治,引得陛下青眼,召他归京。
金銮殿前,谢临渊硬是放弃大好前程,只为迎娶曾被休妻的大长公主。
君不见谢驸马尚公主那日满城张灯挂彩,喜钱纷飞,老人小孩抢作一团。
盛京祝愿公主驸马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的欢声如排山倒海。
可见驸马娶妻之诚心,大长公主许久都未曾笑得如那日般娇俏。
言及此处,茶摊诸人无不艳羡。
我搁下茶盏,起身离去,一辆马车却拦下我的去路。
那贵人掀开滚金暗纹的车帘,轻声唤我的乳名:“月娘,不是这样的。”
我后退半步,却撞上两堵人墙。
两位衣裳带有公主府徽纹的侍女恭敬福身:“月姑娘,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大长公主和驸马爷权势滔天,我身不由己被送至京郊的避暑山庄。
谢临渊想要接过我肩头的包袱。
我轻轻一避,没去看他:“我在远疆替你扛尸杀敌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娇气。”
谢临渊约莫有些恍惚。
是啊。
一只小小布包袱算什么。
谢临渊在我们的新婚夜外放离京,当时几乎算的上发配边疆。
他不愿见我身为将门贵女却离京受苦,为我写下一纸和离。
可我表面和离出家,实则隐姓埋名,成为他的贴身侍女,在北疆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护他周全。
封疆大吏们派来无数拨暗杀的刺客,塞外的敌寇一次次入侵掠夺,我们都活下来了。
谢临渊趁机整理上报北疆官宦党邪陷正,通敌卖国的罪证,挽救边塞十三城的安危,立下不世功业。
天使来我家通报夫君高升时,我旧伤发作,疼得打颤却依旧三拜九叩。
天使见我谦卑有礼,特告知我谢府满门苦尽甘来。
谢临渊想必不日就会接我回京,恢复我的夫人身份,从此享受荣华富贵。
我闻言不敢怠慢,咬牙褪下手腕上的嫁妆镯子打赏天使。
谢临渊那点俸禄根本无法支撑我们在北疆调查贪墨卖国的开支。
是我搬空嫁妆,替他打通上下、交际应酬。
可就连最后的那点嫁妆也早已成为送他秘密进京上奏的盘缠。
谁会知道我身无分文,如何一路餐风露宿回到京城?
2
回想往事,谢临渊怜惜地揽过我的肩:“月娘,我不会负你。”
“可你已然负了我。”
我并未贪恋夫君的垂青,掰开他的十指,端坐一侧:“谢临渊,从前是我痴心妄想,如今你也不必哄骗我。”
我与谢临渊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掀开盖头前,彼此素未谋面。
新婚夜,我的夫君自知得罪圣人、在劫难逃。
他予我和离,不愿牵连外人。
而我没有收下和离书。
未出阁的姑娘心中还以为夫妇一体,共患难才能见真情。
可笑谢临渊的真情早已另许,却仍心安理得享受我为他生死与共,同舟共济。
我别过脸,一串滚烫苦涩的泪珠子划过半空,似乎灼伤了谢临渊。
“月娘,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诧然。
谢临渊叹息一声,正欲抬手抹去我的泪水。
可公主府的马车适时停下,两位侍女掀开车帘,将我带下马车。
大长公主李虞的京郊山庄分外隐蔽,可内里装潢摆设极尽奢靡。
谢临渊朝我伸来的臂膀却不知何时收了回去。
我被他的动作刺得心中一痛。
曾经,我为他挡下匈奴的毒箭,他碍于同僚当前,并未接下我飘零倒地的身体。
我并不在意,毕竟北疆人都以为我不过是谢临渊的贴身侍女。
若他因此亮明我的身份,反而会让埋伏于贪官蠹役之间的谢临渊处处掣肘。
可谢临渊却在事后,患得患失地抱住我千疮百孔的身躯,一遍遍抚过崎岖丑陋的伤痕。
他恳求漫天神佛将所有伤痛沉疴转移。
若非如此,他愿以死换回我作为女儿家的白璧无瑕。
我笑着敛衣掩去浑身可怖的纹路:“夫君,你为天下苍生,只身犯险,我又何惧不复娇颜朱面?”
可是那时,谢临渊眼中闪过的愧疚与垂怜或许只是在嘲笑我的愚蠢而不自知。
3
大长公主的侍女将我引至深深庭院。
高傲的侍女们却独独请走谢临渊,与我说公主稍后便至。
不出片刻,公主的仪仗气势汹汹而来。
大长公主李虞是天子胞妹。
她年过三十,仍是风姿绰约,肤如凝脂,粉妆玉琢。
而我面色枯黄,一身破旧布裙,如尘泥跌入仙境,相形见绌。
“冯月,你不过仗着陪临渊外放的苦劳,有什么可追来京城耀武扬威?”
李虞开口时满是对谢临渊的心痛。
她说,如若不是她当初御前失言,也不会害得谢临渊为她外放,更给了我挟恩图报的机会。
“如果可以,本宫宁愿自己是你,得以陪他策马塞外,醉卧沙场。”
李虞越说越委屈。
我只觉可笑,随手解下肩头的披帛。
遍布伤疤的前胸后背登时暴露于人前,无数丑陋扭曲的肉条随着我的姿态起伏扭动。
李虞当即顾不上顾影自怜,干呕一声。
我微微一笑:“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要以洁白无瑕的身躯换臣女如今的下场?”
李虞诧然。
谢临渊从未告诉她,我陪她的驸马爷外放这些年到底牺牲了什么。
不食人间烟火的大长公主还以为我们不过是游山玩水,双宿双飞。
可真相如此残酷,李虞难以置信:
“你、你胡说!本宫可不吃苦肉计,你如此这般不就是想要个名分。”
“本宫可都知道他在成婚当夜就休了你,是你不愿走,死皮赖脸缠着谢临渊。”
我忍不住笑:“殿下,他若无意于我,何必要等到我们大婚?退亲、改娶,他有一万条法子不要我。”
“可他偏偏趁我刚下花轿,决计不能回头才提起和离。”
“他谢临渊外放离京,要的是熟悉北疆的高门贵女陪他同甘共苦,而不用给那贵女一丝一毫名分。”
“亡父乃是威远侯,而我幼时曾随他北上,家中仍有北疆旧部。”
“谢临渊娶我从头到尾都是阴谋。”
李虞的游疑只有一瞬,她认定我所言都不过是讨价还价:
“罢了,本宫从前不知道你是威远侯嫡女,如今看在你出身高门,本宫倒是可以让你抬作公主府的妾室。”
李虞料定此番条件足够优渥,我必然心动。
4
毕竟,公主府的妾室可是开国以来头一人。
我不明白为何李虞非要与我分享她的驸马爷。
大长公主却笑我愚蠢:“庶民就是见识浅短,与其让你成为他心中可望不可即的明月,还不如早早收入房里,迟早成为饭腻子。”
李虞看出来谢临渊对我有情。
她比母亲聪明,明白男人的心从来都可以分成许多瓣。
而她只需要耐心收集夫君心尖尖上的美人,一个个以时日摧毁,便以为能永结同心。
“大长公主高见。”
我明白她的心思,甘拜下风,却话锋一转:“既如此,公主殿下不该跟我浪费时间。”
“您可知我此番回京究竟所为何事?”
李虞以为我是来讨要名分,拨乱反正。
我摇摇头,一字一顿:“就在驸马爷戴罪立功,外放归京前夕,家里的姨娘诊出有孕。”
谢临渊的姨娘母凭子贵,安胎进补都需要钱。
我花完自己的嫁妆,眼见谢临渊迟迟不归,只好上京来找他要钱。
可人家抛妻弃子,摇身一变成为驸马爷,让我再也张不开口。
“我没想到公主纡尊降贵、胸襟开阔,愿给驸马爷的妾室们一个体面。”
“我即日就启程回去,将芸姨娘、雪姨娘,还有两个通房姑娘都接来。”
我神色真诚。
要知道这几个货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人愿意接盘,我实打实为她们高兴。
可李虞的脸色又青又白:
“什么?他哪来那么多妾室?!”
我掰着手指头算:“嗐,前几年为与北疆的贪官污吏打成一片,收了许多别人送来的通房,留下的这两个都是真心实意照顾驸马。”
“芸姨娘是救风尘来的,谢临渊是个软心肠,殿下又不是不知道。”
“雪姨娘是他的小青梅,得知他外放后千里迢迢追来,她自甘为妾,我不好推辞。”
我还没说完,李虞便昏倒在地。
威远侯府登时乱作一团,我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感慨:
“这就不行了?”
“我还没说这四个都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