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逢高考这天,都要驱车带我去给父亲上坟。
我跪在父亲坟前,看她抱着父亲墓碑哭诉一年的艰辛。
哭她如何照顾我,诉我如何努力学习。
待她哭诉个痛快,首场考试已经结束。
正因这样,我复读了三年。
明天就是我第四次高考了。
“今晚去给爹上坟可以吗?或者明天考完了?”
我再次试着商量。
“不行,只有考试前两个小时上坟你爹才会感知到。”
果然,又是这样。
我翻出事先准备的安眠药,倒入杯中,看着母亲服下。
母亲的鼾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也安稳入睡。
我的好妈妈啊,你就多睡半个小时,就够了。
1
我不能否认多年来,不管是爱人还是母亲的角色她都扮演得很好。
五岁那年,父亲车祸离世。
她独自一人料理父亲的后事,将我护在身后,同父亲那边的亲属争吵。
“营杰活着的时候就爹不疼娘不爱,死了你们还想草草埋了算。”
“我告诉你们,营杰的葬礼我就要大办!”
“至于小覃,你们更是别想,有本事让你们老大老三给你们生个带把的去!”
自那时起,众人便唏嘘她是个疯子。
疯子的儿子自然是小疯子。
被叫小疯子的十四年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渴望考出大山。
母亲不识字,但也全力配合我。
每每拿了奖状,母亲都要载着我骑三小时的三轮车到父亲坟前,讲这张奖状里我的努力,她的配合。
“这么远,为什么不把爹的坟迁了?”
母亲泪滑向鼻尖,僵硬地转头看我。
未来得及眨眼,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我就是要把你爹的坟安在你奶奶门前!”
“三个孩子你爹排老二,打小就被她们各种欺辱瞧不起,人没了,我要将他的坟放你奶门前,好好慑慑他们!”
此后,捏着奖状坐在颠簸三轮上的路程,我再不嫌远。
2
只是,我太渴望考出大山了,十四年来,我就为了这一刻的。
明天就是我第四次高考了,我一定要走上考场。
我不是没有反抗过。
第二次高考前我就想尽各种办法,阻止母亲这一荒唐的行为。
奈何没用。
我试图缩短她向父亲哭诉的时间,以保我能赶上考试。
她抱着墓碑的手未松,挂着眼泪冷冷地道。
“你爹走得早,临终的愿望就是你能有出息,名列前茅。”
“高考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当然要在这天将这一年你我二人的努力一一说与他听了。”
我试图请求外援。
小姨拉着母亲的手苦口婆心地强调高考的重要性。
母亲甩开她的手,将她赶出门外。
“如果你是来说这个的,那就请回吧!”
班主任家访,在她耳边讲尽念大学的好,走出大山后的日子有多辉煌。
母亲将削好的水果摔在盘中。
“张老师,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我没不让他考,只是让他拿出他的孝心给他爹看!”
班主任只得讪讪离去。
母亲关上门,叉着腰低骂。
“这些人,不经他人苦,就随意插手别人家家事,真是好没道德。”
“你那什么班主任再敢干涉我,我就给你转学。”
我甚至试图用我的性命要挟她。
她也只是怀抱双臂,缓缓道。
“跳吧,不管你是残了还是死了,我绑也要把你绑去你爹坟头。”
而第三次高考前夕,我本想要放弃,踏实跟着母亲去上坟。
但在我们背好东西,坐上三轮车那刻。
小姨来电。
“你接。”
母亲将手机递给我,拧动钥匙。
“姐,听说小覃他奶奶前几天让人给姐夫坟挖了。”
这句话像烟花,在我心底炸开。
自己爹坟被撅了,第一反应居然是窃喜,我是不是能参加高考了!
我颤抖着手拍拍母亲的肩膀。
“妈,小姨说,爹的坟前几天被奶奶撅了。”
一个急刹,我差点栽出去。
母亲沉思片刻,抓紧车把,掉头,猛踩油门。
我松了口气。
“妈,你别担心,等我考完第一时间陪你去找奶奶他们去……”
“我*她们老三爷!怎么掘的你爹,老子今天就怎么掘了她们!”
到家,母亲将家里的锄头、镰刀、耙子一并搬运上车。
“一会儿下车,这些东西你一手一个,站我后边,懂吗?”
“妈,等我考完试,你让我帮你把锄头插她们头上都行啊。”
“你爹都被人挖了你还有心思考试,走!”
她将我连踢带锤塞上三轮。
一脚油门,走了。
3
爹的坟果然没了,取之而代的是一棵桃树苗。
母亲将那桃树苗连根薅起,猛砸奶奶家门。
“天杀的贱婆娘,给我出来,把营杰还给我!”
“你最好把营杰好好地给我端出来,不然我今天就送你们下去陪他!”
动静之大,引出来些好事的村民探头观看。
但奶奶并没有开门的意思,母亲轮着树苗边骂边砸。
“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营杰活着被你们欺辱,死了你们要草草埋了了事。”
“埋了还要被你们挖坟,你们这么做不怕遭报应吗!他可是你们亲儿子!”
愤恨使她整个人手脚发软,她再砸不动了,瘫坐在地上捶胸痛哭。
“小覃,你砸!”
她将锄头丢给我,我捡起,握着木柄,不知如何下手。
父亲是开大车的,常年夜班。
记事起,父亲中午十二点才下班,每每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父亲都在睡觉。
待我睡觉时,父亲又去上班了。
我很少能有和父亲说上话的机会。
直到五岁那年,父亲车祸,他得以在我家躺了一整天。
我也终于有机会和父亲说话。
“爹,我跟他们说,我爹长得可帅了。”
“爹,你下回接我放学行不,我想让他们都看看你。”
母亲噙着泪,食指点着发颤的唇。
“小覃,说,多跟你爹说说话,明天过后,你就再看不到他了。”
我摇摇头,攥紧爹床头的栏杆。
“不说了,爹不理我。”
栏杆化成了手里的木柄,不知怎的,迟迟伸不出手。
“砸啊!你爹都被挖了你还愣着干啥!”
母亲的声音像根刺,扎向我手背,疼得我一抖,挥手,锄头落在门锁上。
几乎同时,爷爷开门,怒目圆睁。
“疯子!一大早嚷嚷什么!还把老子的锁弄成这副鸟样!”
母亲倏地从地上爬起,抓住爷爷的袖子。
“营杰呢!还给我!”
爷爷冷哼一声,甩开袖子。
“个没出息的东西,化成鬼了还敢来吓唬你大哥,你妈让人给挖了扔了。”
母亲嘴角一抽搐。
“没出息?还不是你们不让营杰读书! 你的老大老三倒是有出息,他们养你们吗!?”
“活着的时候靠营杰开大车养你们,老了拿着营杰的保险金吃喝,还给老大买了婚房,老三娶了媳妇。”
“你们喝营杰的血,吃营杰的魂,我要是营杰,我不仅吓你们,我还找你们索命!”
爷爷哆哆嗦嗦指着母亲,滚字在嘴边。
奶奶眯眯眼睛扭着腰肢儿从爷爷身后出来。
“哎呦贵芳啊,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呀,有话咱好好说不是?”
“你不是要营杰吗?我给扔村口那垃圾箱了,去找呗。”
奶奶无视母亲讶异的眼神,转转手上的金镯子。
“主要是他好像没走干净似的,近来老闹你大哥,我们这也是不得已啊,你捡回去后好好埋了就是,昂,听话,咱谁也不给谁找不愉快了。”
母亲夺过我手中的锄头,挥向奶奶,锄头擦过奶奶鼻尖。
“*老婆子,营杰,必须在你门口,你若再挖一次,我埋你院里,再挖,我埋你床底下!”
后带上我往村头开去。
奶奶吓得蹲坐在地上直拍胸口。
“造孽啊!!”
4
母亲不知扒了多久,终于扒出了父亲的骨灰盒。
母亲边把撒出来的骨灰搓回盒里,边咒骂。
“*老婆子,就真的狠得下这个心!”
我看眼腕表,首场考试进行了一半了。
情绪在这一刻翻涌。
“妈,爹也许不愿在奶奶那呢?”
母亲手一顿,泪如断珠。
“你爹到死,都希望你奶奶能夸他一句,多看他一眼,不然保险的受益人,也不会是你奶奶。”
母亲重新将父亲送了回去。
刚填好坑,大伯三伯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干什么干什么!又把这脏东西弄妈门前!”
母亲不理,踩实了土壤,喃喃道。
“好了营杰,睡吧,明天我让人把碑给你安上。”
大伯冲上去揪着母亲的领子。
“问你话呢,疯子,把这脏东西挪走!”
“妈的,还敢装神弄鬼吓唬老子,呸。”
大伯往父亲坟头啐了口痰。
母亲见状,推开他,铲除那痰。
“营杰养活你们一家吸血鬼,你们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敢做出这种丧良心的事。”
“挨吓唬事小,小心有天啊,横死。”
话音刚落,那些人不禁打个战栗。
大伯再次揪住母亲,眼见拳头要落下。
我一脚踢开他。
“谁再动我妈一下试试,不做亏心事,咋会怕鬼敲门。”
“有什么账我们今天在这一并算了,以后敢再掘我爹的坟,等你们没了,我让我的子孙把你们坟头一个个淹了!”
那些人倒吸口凉气,人真的好现实,见人下菜碟。
大伯家就一独女,三伯的老婆不孕。
整个家能站在这吐口气的壮丁只有我这个小疯子。
他们终于怂了,挥挥手作罢。
“就当我们吃这个哑巴亏!”
“混球,看你们孤儿寡母能走多远!”
5
父亲安稳归根了,母亲红肿的眼睛也日渐消退。
路上,过往的同学们兴奋地分享今年各科考题。
我又错过了第三次高考。
我闭上眼,不再回想多年的苦乐。
明天,就是第四次高考,我一定要踏上那个战场。
我侧头看着熟睡的母亲。
若不是逼不得已,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给母亲放那半片安眠药。
可是妈妈,我只有考出这大山,我们才能过上真正意义上的好日子。
睡吧,我的好妈妈啊,你只要多睡半个小时就好。
睡醒,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们,再没人敢叫我们疯子。
次日六点,我按下闹钟。
母亲睡态安详。
我背上书包,走出门。
关上门的那刻,难言的心情蔓延全身,嘴角不由得咧动。
四年来,第一次看到高考前的考场,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
家长、老师都在为同学们加油打气。
见我走近,班主任一愣,随即递给我瓶水。
“加油,覃覃,一定要上岸。”
我哽了哽喉结:“嗯!”
情绪交织心头,恍惚间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喊,我回头看看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