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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二楼拐角处的檐廊位上,程顼与袖娘二人相对而坐。栏杆之上有细竹编帘娉娉袅袅垂着,座椅之侧有红雨芭蕉疏疏朗朗挡着,楼下是人声鼎沸,客似云来的厅堂,一耳繁华,一眼清雅,人间与世外,如隔两端,倒是个上佳的位置。

袖娘抚着面前做旧的八仙桌,感受着它边边角角流露的温润,与小二开的玩笑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种怀念的味道:“你这店内的格局摆设,倒是与金玉满堂这千金之名不太相称。”程顼看着眼前眉眼低秀的女子,抿茶不语,一只耳朵听着楼下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一只耳朵听着旁边小二的唠叨,心中暗自思忖,过了这么些年,店里招人还是这个套路,不见一点新意,门口的人精,眼前的话唠,啧。

“客官,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您瞧这定州府,虽远去江南鱼米之地,遥距郢都天子之城,立于楚庸西临三国边境接壤之地,气候略显恶劣,土地稍有贫瘠,生活偶有动荡,但您瞧州府辖区之内,繁华富庶可曾输了三分?您再瞧这楼下大堂,自我设店之日起,因着地域限制,往来入座者,虽是商旅与江湖人占了绝大多数,却不曾发生过一起纠纷与伤亡事件。”

“哦?当真?这是为何?莫不是背后有高人?”袖娘似是来了兴趣。

“您且听我说来”,小二一边殷勤地擦桌子,一边为两位客人普及这金玉满堂的建楼史,动作熟练,言语流利,一看就是常干这样的差事,“我金玉满堂是定州府的金字招牌不错,可它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优秀的,正如定州府曾是个烽火狼烟之下夹缝生存的小县城一样,发家史全是上一代人奋斗出来的。”说话间,菜品陆续端上了桌,小二便转了话风,开始介绍起自家的招牌席面。

“这一桌有个雅名,唤做风露相逢,暗合咱这金玉满堂,取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之意。此为明月船,此为白玉汤,此为邀风酒,此为人间意,此为金阕阁,此为晞露谣,此为摘星手,请客官慢尝。”说罢就要退场。

程顼看着桌上的一条清蒸鱼,一碗豆腐汤,两杯桃花酒,一盘红烧肉,一盒黄金糕,一盅酒酿丸子,一盆卤鸡爪,气笑了。他弃笔从戎已有经年,再不是当年那个附庸风雅的弱质书生,瞧着分明是家常菜的模样,却偏偏要取些高山流水的名字哗众取宠,外加一些外在因素的影响,终究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明月照船嬉江鱼,白玉种豆可为汤,桃李邀风一杯酒,人间荤意肯上头,黄金阕阁承米糕,汤丸谱作晞露谣,时夜手可摘星辰?闻名不如见面,贵楼的招牌果然让人大开眼界。”

正欲撤退的小二显然听出了这位客官话里暗藏的隐约讥讽,然他自入楼后,走的全是这一套流程,听的皆是夸赞溢美之词,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如今骤然经历这等情况,不禁一时才思脱节僵在原处,不得从容回话。

袖娘见此,瞥一眼对面的男人,兀自给小二递了个话题:“小哥方才的故事似乎还没讲完,我可是正听在兴头上。”

店小二回神:“是是是,客官说的是,瞧我这记性”,说着偷偷看一眼程顼,发现他没有继续找茬的意思,立马口若悬河地接上了刚才的故事:“来来来,您二位动筷吧。听掌柜的说,三十多年前的定州府,本是个人嫌狗弃的穷乡僻壤,天子不闻,拳头当道,这酒楼么,自然也是没有的。一日暴雨倾盆,城门外却迁来了一户姓白的人家。那时候在咱州府里落脚的,除了土生土长在这里不愿离开的本地人,就是三国边关流徙而来无处可去或者走不动的难民。那白姓人家进城时有十几辆马车的辎重,不久后又置下了几处三进的宅子,买下了好几块地皮,开设粥棚周济贫苦百姓,这一番露财的举动,自是招惹了不少红眼,连带一州长官在内,诸多势力集结在一起,准备对新来的冤大头下手,同时也有持观望态度的人。那天晚上,白家新置不久的住宅喊杀声震天,火光冲天,城中人纷纷掩紧门窗困守于室,不敢出面相帮。”

说到这,小二叹了一口气:“虽说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可那时定州府的民风,实在让人心寒。”

袖娘食箸一顿,似是没料到这样一个开头:“我猜白府应当无恙?”

小二看着面冷的客人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温和的客人的碗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只得先回答道:“不错,第二日清晨,所有喧闹尘埃落定,百姓们被召集于烧成一片废墟的白府门前,听着白家当家人诉说昨晚境况——贼人无道,入室烧杀抢掠,幸得知州倾力相助,助我白家抵御强寇,最后不惜以性命保全我白家人。有此良官,乃我定州府之福气,当为我辈楷模。我白某人虽迁居于此不久,却也钦佩知州气节,现如今州府群龙无首,在下不才,愿为马前卒处理善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满州府的人看着废墟之前的中年人面不改色沉稳而谈,轻描淡写,一笔就带过了一州长官连带一百多条人命,才明白,眼前人是个真真正正不打折扣的狠角色。前一晚见死不救的人们都战战兢兢,唯恐被秋后算账。可白家老爷也只是一笑而过,说了句民风可救。”

“后来白家便以雷霆手段在此地站稳了脚跟,成了定州府新一任的地头蛇?”程顼问道。

小二摇摇头:“虽是一家独大,于方圆内有一手遮天之嫌,却也称不得地头蛇。毕竟白家出资重整了府衙,并向上递请了新派长官的奏折,虽然新的长官三年后才到任上。还扶持几个乡绅,兴办了文武教育,带来了时兴的物件、种子和土地改造的技术,教化愚民,带富于乡。可以说定州府今日之煌煌景象,全由当年白家当家人一手奠基。”

“你说的这些,与金玉满堂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