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将门之后,以女子之身为仲国挣得五年时间。
城破之时,我看着沈历一剑刺穿母亲的心口,将她的头颅高挂在军旗之上。
而我却在母亲死后沦为军妓,在沈历的营帐中,他用剑尖挑起我的下巴,鲜血从脖颈缓缓流下。
他说我空有将门的血脉,却生了一副低贱骨头。
我故作谄媚地迎上他厌恶的目光,却在夜间临摹下军营图。
次日清晨,沈历早早离去,我戴上面具,摇身一变成为了他最为忌惮的宿敌。
1
母亲战死的第二天,我在战火纷飞的鹿城被沈历一把拽上马背。
火光之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俊朗,可不待我芳心萌动,他冰冷的眸光便落在我的身上:「玉氏之女?」
玉氏是仲国首屈一指的武将,曾经以一族之力为仲国打下半壁江山,却在立国之后族人接连病倒,就连族中婴儿也纷纷咬夭折。
邱华山上的道长说是玉氏杀业深重,后代子孙都不得善终。
玉氏后代中活到成年的只我一人。
可在玉氏人脉凋零的数年间,面对北方以沈氏为首的前朝势力,仲国朝中竟然无一人有能力出战。
万般无奈之下,本以嫁做人妇的母亲被迫重拾缨枪,以女子之身上场杀敌,为仲国挣得五年国祚后,被沈历一剑刺穿胸膛。
我看着高悬在前朝军旗上母亲的头颅,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无力地被逃散的人群冲撞。
沈历的话让我微微回神,我怔怔道:「我是玉氏女,我叫玉安生,将军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再吃苦了。」
我攥住他的衣袖,目光祈求。
那年,父亲作为玉家军的将领战死边疆,外祖为我取名安生,庆幸我是个女儿家,不用背负上玉氏男儿战死边疆的使命。
那时,外祖还不知道身为女儿身的母亲,会在他战死之后披坚执锐,同样血洒战场。
沈历眉眼高傲。
「如此甚好。」
起初,我并不明白他所说的甚好为何意,直到他将我丢弃在西北角的营帐中,一个满面横肉的男人带着淫笑朝我走来,我才如梦初醒。
他口中的好,是把我当成军妓一样赏给此次攻城中军功显著的将士。
「你母亲的头颅是我亲自挂上去的,今天爷亲自给你开荤。」
男人逐渐逼近,血腥味和汗臭味瞬间充斥在鼻端。
我眸子微微垂下,在男人欺身的瞬间抽出贴身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即便真有一日我成为军妓,要爬的也是沈历的床。
男人的鲜血喷溅了我一脸,他双眼睁圆,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似乎难以理解我一个弱女子竟然可以反杀他。
我微微一笑,将匕首上的血渍在他的脸上反复抹净。
「初见时,我已告知了名讳,此举可不是自报家门,而是提醒你们要小心我。」
男人的身躯重重倒下,营帐中传来的闷响引起了门外士兵的注意力。
他们看见我衣衫整齐地端坐在一具高大的男性尸体前,纷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我便被压到了沈历的军帐之中。
沈历身上的银色铠甲尚未褪去,此刻在沙盘前负手而立,对于我的到来,也只是挥了挥手,让押我过来的士兵退下。
一时间,营帐之中只剩下我和沈历两人。
沙盘之上以赫连山为界,将前朝势力和仲国划分开。
沈历将仲国的军队逼着赫连山界,原以为是瓮中捉鳖,却不曾想在赫连山的东方突生一支军队,军旗上方赫然写着玉字。
其中一名带着面具的将领,英勇无敌,原本已定的局势竟硬生生被扭转了情形。
沈历实在想不到玉氏现在还有谁可以领兵出征。
仲国皇室在建朝之后忌惮玉氏,使了不少阴损的手段让玉氏绝后。
玉氏有七子一女,六子为将,一子病弱,若是硬要有一人能扛得起玉氏的军旗,只怕是那常年缠绵病榻的玉六。
沈历冷笑一声,目光扫向军营之中一身红衣的我,声音冰冷无情。
「你们玉氏,当真难杀。」
他抽出一旁悬挂的长剑,用剑尖挑起我的下巴,鲜血顺着我的下颌珠串似地落下。
「你杀了我的将士,告诉我你此举的目的。」
我用手轻巧地捏住剑身。
「我属意的人只有将军。」
沈历的眼神充满厌恶。
「你的舅舅身体病弱却依旧冲在前线,你的母亲虽为女子,却也提剑杀敌。而你却身着红衣,在敌营之中,不惜成为军妓玩物,也要博得一丝荣华。空有将门血脉,难掩卑贱筋骨。」
沈历的话宛如刀子一般割在我的心上,亲人战死的场景纷纷浮现在面前,我强忍住心头痛意,对沈历谄媚一笑。
「可我想活啊,如果你是女子,也受不了这种不得安生的日子吧?」
沈历没有说话,只是厌恶地移开长剑,似乎我的血落在他的剑上都是一种玷污。
没有长剑的胁制,我松了一口气,看着软硬不吃的沈历,讨好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沈将军,只要你能保我安生,我可以给你玉氏的防守图……」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历忍无可忍,朝着门外喊道:「来人,将她关起来!」
门外立马冲进来两位士兵,将我反手钳制,找了一个营帐把我扔了进去。
营帐中并无他人,我将手中那张纸缓缓展开,若是沈历将纸拿过去端看,就会发现这是白纸一张。
我知道以沈历的为人,决计不会接过那张伪造的玉氏防守图。
我微微一笑,用那柄小巧的匕首划破手指,将一路走来时地形画在纸上。
来军营的时候,我虽然被蒙住双眼,但我终究出生将门,方向感极好,很快便将来时的地形画在了纸张上,然后藏进后腰的衣衫中。
军营中的餐食都是固定的,守门的士兵似乎认定了沈历厌恶了我,直接将送来的饭食对半分掉,营帐外传来他们的私语。
「江小姐不惜劳累,行军以来日日陪伴在将军身侧,也不知这个玉氏叛臣之女哪里来的自信,竟然敢越在江小姐前面争宠。」
「是啊,江小姐对将军可有救命之恩。」
外面的话语不断传来,内容全是江小姐与沈历的旧情,大抵是故意说给我听,想让我掂量一下自己轻重。
我丝毫不在意,只闭着眼睛靠墙小憩。
如果说起旧情,那没人及得过我和沈历。
只不过,沈历不记得了。
2
我和沈历相识于云济书堂,彼时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书堂之中也少了男女之防。
我靠着玉氏的出身进入书堂,而沈历是穷苦出身,是靠着先生的赏识才能在书堂中有一席之地。
当时贵族抱团,根据形势寻找可以一统天下的雄主,对于沈历这种毫无背景的人向来不屑一顾,而我却觉得沈历并非池中鱼,他那样隐忍坚韧的眼神,我在舅舅们身上见过太多次。
因此,在众人排挤沈历时,我带着书册自告奋勇地坐在了沈历的旁边,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走道,每每我上课倦怠时,只要侧首便能看到他认真的目光。
他逐渐成了我努力学习的榜样,有时我会带一些糕点和他一起品尝,可他总是淡淡地扫一眼,道:「多谢,我不喜甜食。」
此话一出,书堂内便有人阴阳怪气地出声。
「是不喜还是压根没吃过,在这里强装面子啊?」
我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才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糖在此时并不普遍,只有贵族才有能力使用。
我自小便爱吃甜食,以至于经常牙疼,却又戒不了甜,只能吃完之后用盐巴泡的水漱口。
而沈历却不喜甜食,可见他意志坚定。
书堂中的学生听见了我的话,纷纷哑然无语。
什么时候不喜欢吃糖也能被看作意志坚定了?
我将众人的沉默看作了默认,可沈历只是伏案写字,似乎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可我明明看见他将文治天下四个字写了两遍还不自知。
后来,我和沈历的关系逐渐好转,有时他也会吃我带来的饭食,作为回报他会为我讲书本上的疑难点。
我以为这样恬静的时光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那日母亲屏退奴仆,亲手为我拆去头上的珠钗,她说:「安生,玉家要与仲家联手了。」
母亲与我长谈了半个时辰,可我只记得一句话:待我及笄,我便要和仲氏长子联姻了。
我心头满是慌乱,若我和仲氏联姻,那沈历该如何呢?
我想,我是喜欢沈历的。
那时我还小,想为自己的幸福搏一搏。
次日清晨,我早早地等在书堂前的梧桐树下,却意外没有等到沈历。
沈历向来刻苦,不会无故缺席,我心急地询问同门,终于问到了沈历的住址,翻身骑上我的枣红色小马,去了沈历的住所。
如果不是去找沈历,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在繁华的京都之外是满目的狼藉,群雄并立导致战争不断。
一路上满是乞讨的流民,他们看见我不菲的衣衫服饰,想要将我拖拽下马,好在他们因为长期的饥饿并没有多少力气,我将马鞭在空中噼啪一声甩开,顿时吓住了周围散落的流民。
我心跳如鼓,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我在半道上看见了沈历,他一身缟素,正用板车拉着一口棺材,棺材前端正地摆放着一个牌位。
我看见牌位上的字后,手足僵硬,棺材里躺着的是沈历的母亲。
3
而沈历孤身送亲,显然家中已无至亲。
他目光沉冷,眼下青黑,嘴唇苍白起皮,看起来毫无生色,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拉着板车。
我牵着我的小红马不敢说话,只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眼泪止不住地掉。
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对于逝者的悲痛只能从母亲夜间独自流泪中窥见,可好在家中有叔伯,即便母亲丧父,可亲人相伴终究能缓解那股悲思。
可沈历应该怎么办呢?
我看着沈历从板车上拿出一把铁锹,他仿若不知疲惫一般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直起身子朝着板车走去。
我连忙扔下马鞭,走到沈历的身边。
「我帮你一起。」
他一个人很难抬动棺木,我来到他身边想为他搭把手,却在看到他冰冷的眼神时指尖一颤。
「不要过来。」沈历扫了我一眼,淡淡出口。
我的双脚如同注了铅般在原地动弹不得,那眼神很淡,可分明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厌恶。
沈历厌恶我,可明明昨日他还对我展露出微笑,说我的字大有长进。
我垂下眸子,或许他只是伤心。
沈历在埋葬好他的母亲后,脚下不稳,勉强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栽倒在地。
我慌忙扶住沈历,发现他的身子滚烫无比,显然是发了高烧,我将小红马拴在板车前,努力将沈历移到了板车上。
此刻,我无比庆幸,虽然我书画不行,但跟着舅父们舞刀弄枪,力气比寻常人大出许多。
小红马是小舅父按照我的身高挑选的,拉起板车来速度有些缓慢。
沈历的体温高得吓人,我一心想着把他带回城中医治,却忘了来时的路上有零散的流民,他们原先畏惧我的马鞭和快速行驶的马匹,可现在却无所畏惧。
看着前方缓缓聚集,围堵住道路的一群流民,我转头看了眼在昏迷中的沈历,他在颠簸中勉强睁开眼睛,似乎是看见了前面聚集的流民,努力撑起身子看向我。
「别管我,你骑马走。」
我从怀里掏出一把轻巧的匕首,上面嵌着一个绿色的松石,看着表情坚定的沈历,我歪头一笑。
「沈历,看不起谁呢?我可是玉氏血脉。」
玉氏是为战而生的氏族,从不会低头。
我的小红马是由小舅父亲手调教的,善于识途。
我趁着沈历无力,撕下一截裙摆,将他的双腿牢牢拴在板车上,随后扬起马鞭抽在了小红马身上,马匹吃痛带着沈历冲向人群。
那群流民疯了一样要冲向板车,但又害怕马匹将他们踢翻在地,正在犹疑的时候,我从荷包中掏出金元宝朝他们扔了过去,大声道:「傻瓜,值钱的都在我这里!」
他们看了一眼板车上一身缟素,穿着落魄的沈历,再看了一眼衣衫华丽的我,立马将矛头转到了我这里。
看着冲出流民堆的板车,我松了口气。
沈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几个躲闪袭击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群流民。
他们完全是不要命地扑过来,一开始想要我身上的钱财,在我把荷包里的元宝丢的所剩无几的时候,开始有男人盯着我的脸淫笑。
我虽然长在闺中,但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怀好意,看着率先扑过来的黄牙男人,我利落拔出匕首,朝着他的小臂刺去。
「啊!」那男人一声尖叫,似乎没想到我一个小姑娘当真敢动刀子伤人。
这一击颇有些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些原本虎视眈眈的流民当即停了下来,两两相顾,似乎在等着对方先动手。
我深吸一口气,掩住内心的慌乱,对着众人冷声道:「大胆!我是玉氏子嗣,若你们敢伤我,纵是天涯海角,我玉氏族人也索你们的性命!」
此话一出,那些流民没有被震慑,反而面上露出了仇恨。其中一名瘦弱不堪的女人竟是不管不顾地冲到我的面前,将我一把推倒在地。
她声音凄厉愤恨,双眼猩红,瘦骨嶙峋的身子不断颤抖。
「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贵族杀了我的孩子!」
剩下的人瞬间反应过来,一时间讨伐声不断:
「我们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无处可走才逃难到这里,你们却对我们肆意虐杀!」
「难道人命没有你们的仪仗重要吗!」
这些话语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砸了过来,我心头一阵阵发凉。
原来,这里在昨日发生了一场虐杀,几家贵族子弟外出围猎归来,看见回京途中四处蹲坐着流民,觉得玷污了他们的仪仗,干脆扑杀了这附近大半的流民。
我忽然想到沈历,想起他眼中忽然生出的厌恶。
他的母亲会是这场虐杀中的受害者之一吗?
我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都没有了知觉,那些杂乱的话语在我的耳边嗡鸣。
我看着那个瘦弱的女人拿着石头朝我扑来,可我的四肢像是被注铅了一般,眼睁睁看着那石头扬起,却无法控制身体挪动一分。
直到一道破空声传来,一枚羽箭猛然扎进那女人的胸膛,她双目圆睁,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溅在我的脸上,然后轰然倒地。
我惊叫出声,然后是止不住的哭泣。
我在哭什么?
哭死亡,还是哭世道不公,哭沈母惨死,还是哭我和沈历永远站在了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