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请”去出差的此刻杜恒正撑着一把遮阳的伞,一脸严肃地思考着自己最近的际遇,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活得过于喜乐了以至于招了小人。
那日他正欲运气举目远都城中枢之地时冷不丁被人拍晕,醒来后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张轻纱垂幔的床上,四肢完好,衣裳齐整,身上还盖着一张香香的锦被。抬眼望去,房中有彩珠帘作隔,窗下有七弦琴为饰,正中桌上放着一个袅袅烟炉并一套茶具,其余小摆件瞧着散乱却乱中有序。
若非颈后依旧隐隐作痛,他简直要疑心自个儿是不是做了场云里雾里的梦。
杜恒慢吞吞地穿鞋下床,首先去推了推房门与窗户,发现推不开也不失望,转而来到桌边坐下,毫无顾忌地倒了好几杯水解渴,又拿手往炉上挥了挥,倾身,温文尔雅装模作样地鉴了鉴那香。等到做完了这一连串颇有仪式感的举动,杜恒这才好整以暇地清了清嗓子,走到门边大声喊:“屋外有人否?吾已准备就绪,可堪大用。”
一廊之隔的屋外庭院中坐着的人闻得此语,被将将入口的茶水呛了个正着,于是传进杜恒耳朵里的就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以及紧接而来的一记意味不明的笑声:“阁下这毛遂自荐倒是开门见山很合时宜。”
“不瞒仁兄,我爹曾对我说我这人生来一根直肠,言辞上或还可以与人辩上一辩,若是些别的弯弯绕绕,怕是还没伤敌就已自戕肺腑。”
“令堂倒是个妙人。”
“过奖过奖。我爹听了会在棺材里笑的。”
“……”
“象征性的唠嗑也唠嗑完了,仁兄不妨直说。”
庭中人起身,与杜恒隔了一扇门的距离轻轻道:“既如此,吾欲使汝往定州,访白家。”
“……然后呢?”
“哦,相机行事。”
“然后呢?”
“没了。”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来龙去脉,甚至没有任务条目,兄台就要我上路了?”杜恒难以置信。
门外人用手中的折扇敲另一只手的掌心,闲闲答道:“好吧,看在你出来乍到的份上,勉强与你说些背景,白家曾是定州富户,老太爷膝下只得一女,为其招婿,后白家人财亡轶,宗族凋零。”
杜恒张口还欲问些事由,比如说这一路花费如何解决,有没有什么危险保护措施,如果最后事情解决不如兄台的意,自己会有怎么样的下之类的,门外的人已经结束了这次单方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会面:“已为你打点好路上所需的盘缠与行李,另寻了你的老友陪你一路南下,这次可别再走散了。”
一声鼻孔喘气的哼哼拽回了杜恒的思绪,他瞅着自己的坐骑,那头进城前便与他分道扬镳的老友驴,再摸摸自己身前的包袱,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富贵乡中眼泪流啊。”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杜公子深沉的叹息由此被扼断。他皱了皱眉头,将头顶的伞略略移开,往旁边一看,只见一辆金光闪闪的马车正停在自己一臂开外的地方,往前看,辕架上不见车夫,只有一匹拉车的白色骏马丰神俊朗,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不修边幅的老友,充满对身下这头不修边幅的驴的不解。往后看,来路目之所及处,有两道显见的车辙印,较之寻常马车所留深上许多。
前面说了,杜恒本是个吃百家饭长大,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土包子,在不候楼住了一段时间,才被勉强带着开阔了些人情世故的眼界,是以见到见到金光灿灿的车子后面有两条入地三分的轨迹,他第一反应——我的爹呀,有钱人啊,这马车,纯金的!
财迷之心觉醒的杜恒顿时忘了自己的叹息被打断的小懊恼,冲着车里的人朗声喊道:“兄台何故垂帘而笑,不妨出来打个照面。”
“也好,难得遇上有缘人。”隔着车帘穿出来的声音如光珠碎冷玉,带着泠泠笑意,微微低沉而不失清昭。紧接着,一柄折骨扇挑开了帘子一角,持扇的手白净修长,只是中指上带了两个不甚合时宜的翡翠大金戒指。
“这手适合抚琴。”杜恒第二反应,“听这嗓音,瞧这手段,是个翩翩贵公子没跑了。”
下一刻,车帘掀起,金灿灿的车厢里露出一个金灿灿的球,哦,不,是人。此人肥头大耳,身形壮阔,头戴金冠,身着金衣,左耳上还坠了个金光闪闪的耳饰,正冲着傻眼的杜恒露齿一笑。
“阁下何不镶金牙?”杜恒在看见这位翩翩贵公子的真容之后面无表情耿直方正地来了一句。
“许多人听了我的声音,看了我的爪子,再见到我的人,都要失神好一会儿才能说话,兄台的反应很快,金三水这厢有礼了。”
依然是温文尔雅陌上人如玉的声线,也的的确确是个出身富贵公子世无双的人物——杜恒听着这人笑着跳过自己刚才的问题,言辞里有藏也藏不住的调侃,心想。
“既然三胖说我是你的有缘人,那杜恒就直言不讳了。是不是从没有人当面对三胖说过你的身形搭上你的声音,足以教人醍醐灌顶,明白什么叫阴差阳错。”杜恒在噎人与看人这件事上,有时会展现出不自知却令人敬畏的天赋。
“……”这回轮到三公子哑口无言,想他金三水自入江湖以来,哪个不是脸上笑眯眯地叫他金公子,叫他金爷,叫他金掌柜,从来只有他戏耍别人的分,万万没想到今天居然栽在了一个骑驴的书生手里。
“呵,三胖,很好,非常好,本公子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见如此直白亲切的称呼。听闻古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一说,阿恒,本公子与你一见如故,要不要与本公子同行?”
杜恒已经赶着自己的老毛驴走近了金三水的车子,闻言反问道:“三胖,你是不是因为太胖了不好出车门所以就坐在车里跟我说话,你是不是缺个车夫才跟我搭讪,觉得我好忽悠?你知不知道我去哪就邀我同行?”
“……”虚与委蛇惯了的金大公子第二次被直来直去的阿恒噎到哑口无言,原因无他,有缘人阿恒说的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