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想错了。
“注意拍面角度……”
他正在指点小会员挥拍的技巧,冷不防身后就传来一声感慨,“你就是像他们这么大时,开始打球的吧?”
宋三川回过头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姐姐是火眼金睛吗?这么好的视野,当什么格子间金领啊?还不如来俱乐部里打球。
他稳了稳心态,想尽量在她面前表现得淡定成熟一些。
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一边回头提醒孩子继续训练别受打扰,一边平淡地回答梁友安,“差不多吧。”他想了想,又说,“我们运动员才是最有年龄焦虑的。每天都有年纪更小,技术更好的人上场。有人上场就有人下场,我们管这叫……生死两道坎。”
梁友安说,“我看过你的资料,从青少年组别赛一路打到队里,成绩非常耀眼。”
宋三川苦笑,替她补足入队之后的资料,“这两年我的最高纪录是……二十一连败。”他转过身来,看向梁友安——他也不是不明白这个爱操心的姐姐为什么没头没尾的来跟他说这些。八成是见过他昨天的惨败,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可是提他过去的辉煌,并不能激励他的斗志,只越发让他意识到当下的不堪。
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她,“那时候我脑子里就一句话——我真是个垃圾,为什么我还要站在这儿?”
梁友安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时候你想过下场吗?”
“上了场就能赢,那谁不乐意上啊?场场都输的人还敢上,可能还是因为想赢吧。”
梁友安顿了一顿,又问,“你觉得金翌怎么样啊?”
宋三川就眨了眨眼睛。
——他本以为梁友安是为他来的。
一时想自嘲,却又有些笑不出。也对,工作嘛。她当然是为工作来的——他们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
“你们想签他?”
梁友安斩钉截铁,“还在考察期。”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宋三川解释,“你们也看见了,我打不过他。”
他再次转向球场里练挥球的孩子,“看这个反手搓球,手腕在这个角度,你发一个试试。对,再来一次……”
梁友安还想再跟他说几句,然而宋三川已经明显不想再跟她聊了。
她也确实不知该怎么跟他提心结这么敏感的话题。
想想便也不再勉强,转身去别处了。
金翌过于完美了。
——这些天考察下来,这是梁友安得到的初步结论。
他技术超群,状态绝佳,甚至还远超他人地刻苦努力,训练时对自己的要求很是严苛。可以说一个成功球员所必须具备的硬性条件,他全都满足。并且他还正当二十岁青春年华,有着充足的未来和无限的可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迄今还是一只不被看好的underdog,等着他们来捡漏呢?
“他之前有伤病,运气确实不是很好。”当梁友安提出自己的疑问后,Alex这么解释。
“这都摆在明面上的因素吧?”梁友安说。
她很确定,Alex对他们有所隐瞒。
这也正常。
Alex是第三方独立猎头。作为中介商,她其实没必要每次合作都对买家倾囊相授。毕竟她拿的是佣金不是分红,只要促成签约,就算任务完成。
也没人会要求猎头有绝对精准的眼光,能提前看穿一切变故——毕竟他们经手的商品是“人”。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就算顶尖的运动员也都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她只需要确保经她过手的买卖,能让买家认为绝对值得,也就够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聪明的猎头,都是会对买家看碟下菜的。
——而金翌显然就是那个一眼看去,会让蒋杰这样的买家觉得超级划算的商品。
梁友安想了想,觉得还是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其实我现阶段的工作挺简单的,就是帮老板排排雷。我知道,好的职业运动员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需要确保老板选的这个人,他的问题在我的可控范围之内。Alex,你跟我放个准话——金翌,到底有没有不可控的问题?”
Alex仔细打量着梁友安。
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这些天接触下来,梁友安这个人,不论能力还是脾气,都很合她的心意。
“你这个心态很不错啊。”她笑着,坦言相告,“其实金翌没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顶多也就是脾气大,不好相处。但我觉得好不好相处,还是得看人。不是吗?”
至少跟能影响他前途的教练、经理,他相处得就很好。
梁友安还在看着她——这姑娘聪明,却也坦诚。Alex一看她的目光,就知道她认可了自己的意见。但似乎很想跟她探讨一些别的可能。
果然,梁友安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其实金翌是我老板选的人,我心里过不去的那个人,是宋三川。”
Alex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但太聪明了,就会让她骤然产生职业危机。
幸好服务员适时出现,“您的咖啡,请慢用。”
Alex顺势回头去接。
等再回过头来,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当然不是他。”她说。
至少现阶段的宋三川,不是。她在心中默默的补充。
尽管Alex明言不是宋三川,但梁友安还是想在金翌和宋三川之间考察一段时间——业务能力上,金翌确实无可挑剔,但underdog是长期约,需要考量的不仅仅是业务能力,自律能力、品性、心智都得纳入考量。
而金翌这个人目前表现出来的品性,还无法让梁友安感到放心。
她不想草率选定这个埋着雷的人。
但蒋杰显然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你说的那个宋三川,Alex推荐了吗?”
“她很明确地说了,不是宋三川。”
“那你还犹豫什么?好苗子很多人盯着呢,你不出手,别人就捷足先登了。不是说金翌那个奥斯康的赞助马上就到期了吗?你赶紧高效、低调的把他搞定,抢到手。羽毛球是我收拢产品线的第一枪,我一定要听个响!”
“好的,我会尽力。”
蒋杰看得出,自从上次提离职之后,梁友安就一直有些心结。
他心里明白,梁友安这个人是完美的下属。固然有自己的准则追求,但她答应的事从来都尽心竭力。不必担心她消极误事,也不必担心她背后捅你一刀。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非要把她留在特助的位置上,把要紧的任务都交给她处理。
想了一会儿,还是要催一催她,“今年的供应商大会,你就不用跟我一起去了。留在深圳,专心把这份合约搞好吧。”
“嗯,我明白。”梁友安依旧只是说。
击球声、球鞋和地板的摩擦声回响在训练场上。
球队里几乎所有正式队员都不约而同的提前结束了自己的训练,赶到第二场地前围观一场不计分的单打练习。
不为别的,只因为场上正在做对打训练的人是蒋成林——今天刚刚入队的新人。
宋三川跟梁友安说的是实话——运动员是最有年龄焦虑的。
但新人到来之初,在“生死两道坎”面前,不同的运动员焦虑程度是不同的。
队里的吊车尾最有可能被挤走,面临着“死”的坎;队里的领头羊则可能会被挑战最强的地位,也面临着“生”的坎。按说他们才是最焦虑的。
但作为吊车尾的宋三川,其实很平静。
而作为领头羊的金翌,则至少表现得很平静。
于是整个训练场上都弥漫着一种“只是在围观”的平静气氛。
所有的压力,都给到了被围观的那个新人。
蒋成林的表现,则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干劲十足。
围观的视线并没有让他感受到压力,他似乎反而沉浸在某种兴奋和激动之中,更努力的表现起来。
这种越高压越兴奋的性格,又把压力压回到众人头上。
于教练的目光扫过围观的队员,最后落在宋三川身上。
却随即就被引走,“金翌,干什么呢?”
金翌正在和王旭、乐乐说悄悄话,听教练提醒,立刻一笑,恢复严肃。
蒋成林最后一球击出——球太高,出界了。
于教练拍了拍手,示意众人集合,“今天下午的训练大家都看到了。蒋成林——”
刚刚放下球拍,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队员立刻一挺身板上前,“到!”
“从今天开始,就正式就正式加入我们了——他是你们的新队友,年龄最小,又是新队员,大家以后多照顾啊。今天下午就训练到这儿,解散。”